金太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深深地相信,能让赵晟出动禁卫的,必定是天大的事情。赵晟是明君,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绝不会如此动怒。

“太后既然来了,就跟朕一起听听这桩天下奇闻吧。”

赵晟已然恢复了从容,连眼神里的那些负面情绪都被他硬生生地按压了下去,他将手一摆,除顾太平和常乐外,大庆宫其余奴婢侍从全部退出了正殿。

金太后不需思索,也摆了摆手,除袁松竹外,长寿宫的人也全部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赵晟、金太后、袁松竹、顾太平、常乐五个人,内室之中则还有林贤妃、岫岩、轻云三个人。

金太后问:“皇上今日大动干戈,命禁卫封锁各处宫门,又包围了流芳殿,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晟脸上现出一丝悲凉和嘲讽:“太后可知,你我寄予众望的皇子,竟是个孽障。”

金太后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赵晟用手指着内室的方向,道:“贱人林氏,与侍卫私通,怀上孽障,却收买太医王琛隐瞒真相,冒充龙种,企图混淆皇室血脉,颠倒乾坤。”

“什么?!”

金太后震惊了。

而赵晟说完了这些话,更是被胸臆之间的愤怒和羞辱塞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金太后难以置信,道:“皇上,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可是有人嫉妒林贤妃,造谣诬陷?”

赵晟似乎非常反感提起这桩让自己蒙羞的丑事,只朝常乐看了一眼,道:“顾常乐。”然后便闭上嘴巴,不肯再说一个字。

常乐忙走上来,道:“禀太后,奴婢今日奉命去昭阳宫送东西,回程路上无意中撞见王琛太医和御膳房太监同福在僻静处私语,王太医亲口说出,林贤妃腹中胎儿已超过五个月,并非龙种。奴婢深知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耽搁,立刻汇同顾公公,禀报给皇上。”

金太后脸色大变。

顾常乐自然是没有理由来陷害林贤妃的。可是,可是要她相信,那个寄予厚望的,被全天下人视为未来储君的林贤妃腹中的胎儿,竟然不是皇子龙裔,这实在是太过震惊、太过可怕了。

赵晟道:“这件事,贱人已经亲口招认,她所怀的并非龙种,而是与侍卫私通所得之孽障!”

金太后脸色苍白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哼,贪欲作祟!人人皆知,朕膝下无子,妃嫔之中若能产下皇子者,便可登上皇后宝座。林氏贱妇,企图瞒天过海,以孽障冒充龙种,妄图爬上高位,将朕玩弄于鼓掌之间,实在可恨至极!”

他说到恨处,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金太后毕竟也在皇宫之中生活多年,既然赵晟说这事是林贤妃亲口招认了的,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相信了。

“林氏胆大妄为,罪犯欺君,已然是死不足惜。但是她怀孕之后,日日都有太医请脉,却到现在才暴露丑事,可见必然有人与之同谋。”

赵晟道:“太医王琛,朕如此信任他,他居然勾结贱人欺君,太令朕失望。”说着,他猛地朝顾太平看去,“那王琛,可曾招认?”

顾太平忙上前道:“王太医已供认自己受林贤妃收买,为她掩盖真相,林贤妃明明是超过五个月的身孕,他却一直对外说是四个月,两人合谋,犯下这欺君大罪。”

赵晟再也听不下去,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金太后也深觉此事不堪。

半晌,赵晟才缓缓张开眼睛,道:“那太监同福呢,可也已经招认?”

顾太平却扑通一声跪倒,匍匐在地:“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赵晟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顾太平五体投地不敢起身。

“奴才办事不利,那太监同福已经,已经畏罪自杀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

太后捂着胸口道:“畏罪自杀?!”

赵晟目显厉色:“他是怎么死的?”

顾太平答道:“奴才命童小言抓了同福后,关押在僻静的耳房里,原本堵了嘴捆了四肢。奴才去提审的时候,取了他嘴里的东西,料不到他竟早已存了死志,一口便咬断了自己的舌根,等到太医赶到,已然是救不回来了。”

众人顿时沉默了。

深居宫中之人,虽然也常面临一些生生死死,可是这么直接这么果决的自杀,还是震撼人心。

赵晟冷哼了一声。

同福宁肯自杀,也不愿受审,反而令人生疑。要知道他不过是个传信之人,未必就是死罪,可他竟然这样干脆利落地自尽,便不禁让人猜想,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顾忌什么。

常乐禁不住心底发凉。

别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那同福正是恪郡王的人,他之所以自尽,必定是为了不牵连到恪郡王。恪郡王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人这般死心塌地,宁死也要保护着他?

同福之死,自然是顾太平看守不利,但人已死,也无力回天。

赵晟道:“同福求死,不过是为了保护他背后的人?王琛呢,王琛有没有招出什么?”

顾太平惭愧道:“奴才无能,王太医对跟林贤妃串谋之事供认不讳,但对其他事情却矢口否认,只说自己因为欺君一直惶恐不安,唯恐东窗事发死罪难逃,恐惧之下才不小心对太监同福泄露了口风,完全不承认与什么王爷有关系。”

赵晟道:“王琛既然被林贤妃收买,就该守口如瓶,今日却又将这惊天消息卖给太监同福,其中必有隐情。什么王爷,竟敢将手伸到宫里来!”

金太后听了半天,越听越糊涂:“什么王爷?林贤妃腹中孽障既是与侍卫通奸所得,又怎么牵扯到了什么王爷?”

赵晟便命常乐将当时听到王太医跟同福秘密对话又仔细说了一遍。

金太后沉吟片刻后道:“不管这同福与王琛所说的王爷是何人,依各方口供看来,这莫须有的‘王爷’与林贤妃之罪并无关联。林贤妃以通奸之子冒充龙种,乃是皇室丑闻,必须解决得越快越好,否则一经传扬,便是天子蒙羞。”

她看着赵晟道:“皇上,是否已经有了决定?”

赵晟反问道:“太后看呢?”

金太后素来宽和的脸上,显出了果断狠辣之色:“内妃通奸,秽乱宫闱;假冒龙种,欺君罔上。林氏与孽障都是不能留的了,那侍卫也必须立刻处死。与此事相关的人等,一个也不能留。”

赵晟牙关下的肌肉一抽,眼睛微微眯起。

金太后的决定,也是他的决定。

“只是,处死林氏之名,绝不能以通奸罪论处,否则便无意于将这丑闻外传。”金太后想了想,站起来道,“皇上若是信得过哀家,这件事情便由哀家来办吧。”

赵晟抿着嘴,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看着他,却也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最终,赵晟慢慢地站起来,道:“这里气闷,朕要出去走走,一切就都交给太后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殿门外走去。

顾太平和常乐立刻也都跟了出去。

正殿之中,只留下金太后和袁松竹。

赵晟并没有走得太远,他绕着正殿外的院子走了一圈。顾太平和常乐便在他身后默默跟着。

走着走着,赵晟在一棵桂花树下停住不动了。

常乐抬起头,向四周一看,顿时了然,此处正是流芳殿正殿之后。正殿内室灯火通明,将数条人影投在窗纸上。

窗纸上黑影幢幢,恍惚之间,常乐竟觉得透出一丝血色来。

忽然一声女子尖锐的痛呼。

窗纸上黑影晃动,女子的声音被捂了下去。紧跟着便是许多杂乱的声音,有人高喊着“贤妃娘娘小产了!”

常乐心头一凛,终于知道太后要怎么处置掉林贤妃了。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流芳殿正殿内室之中都维持着混乱的声响,有女子尖声呼痛,也有宫女惶恐安慰。

仿佛是刻意为之,金太后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特别地清晰。

“林贤妃小产,还不快把王太医叫来!”

这一夜,流芳殿是动乱的。

这一夜,流芳殿中血腥弥漫。

屋内女子尖叫了半宿。

屋外赵晟在桂花树下站了半宿。

夜深露重,常乐只觉自己身上都被潮湿的水汽盖了一层,而站在桂花树下的赵晟一动不动,仿佛既没有听见惨烈的叫声,也没有感觉到夜露的潮湿。

当最后一声尖叫,衰弱得拖着余音飘散在夜风中。

袁松竹默默地从夜色中走来,一直走到桂花树下,走到赵晟的身后。

“启禀皇上,林贤妃小产,胎儿死于腹中,贤妃娘娘也力竭而去了。”

虽然早有预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常乐还是心头一震。

再看那桂花树下的背影,瘦削如竹,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吹去。

“太后怎么说。”

赵晟的声音沙哑如磨砂。

“太后说,林贤妃小产乃是因为王太医开错安胎药方,罪犯渎职,依例处死。”

赵晟只沉默了一小会儿,便轻轻道:“流芳殿三等以上宫女及内侍,尽都给未出世的皇子陪葬吧。”

“是。”

袁松竹微微一礼,默默地退回了夜色之中。

林贤妃以小产死去,未曾出生的皇子亦胎死腹中,王太医以渎职之罪伏诛,连流芳殿三等以上宫女内侍也都被处死。这件事情的相关人员,已经全部变成了死人。

皇室要掩盖丑闻,就必须拿人命做代价。

此时此刻,常乐心中只有悲哀。

而就在她生出这悲哀之情的同一瞬间,桂花树下的瘦削身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轰然如同泰山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