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的官员吃饱归来后,见李郡守一个人忧愁的坐在堂前,州牧大人却不见踪影,不禁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郡守也解释不清楚,郑珣问了一句现在是哪年哪日后,就火急火燎的走了,样子似乎很匆忙。向来公正严明遵纪守法的郑州牧,居然也有提前下班的时候!

等到坐前堂的典吏慌张来报“州牧大人不登记就牵走了马厩的一匹马,并奔驰而去”之时,张郡慰的面瘫脸张大了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鸭蛋。

因为州牧府里的马本就没有几匹,这些马主要用来送加急的信函,陈朝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以乘坐牛车为荣,至于马匹,在每个老百姓的观念里几乎都是用来拉货或者打仗的。所以郑珣之举,让同僚们难以置信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众人不免开始猜测,郑珣那么匆忙,肯定是回公主府了!因为他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一定是这样的!

在郑珣的印象里,博姬公主仿佛对什么事都能处之泰然,她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即使心中不悦,也会尽力掩饰,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不允许有人窥视她的内心,也不许她自己失仪于人前。

成亲三年以来,郑珣只见过博姬公主生过一次气,那是唯一的一次,却不是因为他。而自从那次以后,她便很少露出笑容,甚至连跟他多说一句话,都仿佛要耗尽她的力气。

曾经的博姬公主,是那么鲜活美丽的少女,即使他埋首于国子监苦读,他也能在国子监的每一个角落听到关于博姬公主传奇般的故事。

他们说博姬公主曾命工匠做出了一架独弦琴,并用一根弦弹奏出一曲《歌尽梨花辞》,曲调婉转悠扬,意境凄美,被宫廷第一乐师誉为天籁之音,而其中的两句填词更是被京城的百姓广为传唱:

花翩翩兮,蝶舞纷纷,美人如花兮,隔云端;

风飘飘兮,白雪皑皑,零落成泥兮,香如故。

他们说博姬公主的书法造诣集大家之所长,独创了属于她个人风格的“博体”,引得很多人争相竞仿,甚至有一段时间博姬公主的一字万金难求。

他们还说博姬公主是仙女下凡,贞元三年的新年,传闻说博姬公主也会随帝后出现在鼓楼,当晚鼓楼城墙前便被挤得水泄不通,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那些人就是为了能看公主一眼。

太多太多的关于博姬公主的传说萦绕耳边,以至于他都能倒背如流。但不知为何,博姬公主十二岁那年忽然沉寂了,再没有什么关于她的轶事流传出来,时人皆在猜测博姬公主是否遭了厄运,还为此感到惋惜。

没想到三年后他再度听到博姬公主的名号,却是在殿试结束后的琼林宴上,皇帝亲自赐婚,把博姬公主下降于他,他清楚的记得,当时全场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然后带着面纱的博姬公主现身御花园,与他一起跪拜领旨谢恩。她犹如九天之上的玄女美丽不可方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再然后她随他来到源州,他们也曾有过一段闻琴歌而知雅意的时光,她虽惜字如金,骄傲如孔雀,但她的眼底也会对他流露出关怀之色。后不知为何她有意无意的开始疏离他,很多事情他不问,她便不说。两人貌和神离,当初的恩爱好似黄粱一梦。

郑珣只好顺着她的心意,尽量住在州牧府,即使回公主府,也是宿在白芍园,只为能够和她共桌一餐。

郑珣的脑海里最近的记忆显示,距离自己上次回府已有一个多月,但两人却是不欢而散,博姬公主很平静的以“驸马有紧急公务在身”为由,变相的请他回州牧府住。

若不是了解她的脾气,郑珣恐怕不敢再轻易踏入公主府。即使她没有表现出来,郑珣敢肯定她真的生气了,相反郑珣非但不觉得不好,还觉得她能对他生气,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可惜这一个多月来,州牧府大小事务不断,他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去陪一陪她。

因为刚重生的缘故,他的脑袋还是一片混乱,现在他迫切想见到他的歌儿,似乎今天早上公主府才派人来告诉他几天前公主游湖落水,现在已无大碍,他又惊又怒,恨不得把前来报信的家仆打五十大板,再丢进大牢里关几天。

他不知道前世的嘉元十年十月歌儿身上发生了什么,毕竟时间实在是过去太久了,久到他都不敢相信,那些血雨腥风,悲欢离合,宛如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公主府门前的守卫只觉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的响起,未等他们探头查看是何人敢在公主府前策马,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扬起前蹄停在了侧门前,一个身影利落的翻身下马。

他们正要出声喝止,结果看见来人高冠峨带,身穿紫色官服,腰间佩金鱼袋,生得风流俊雅,仪表超群,这不是一个多月没见的驸马又是谁?

守卫甲乙急忙对郑珣行礼,郑珣对他们道:“将此马送回州牧府。”便转身进了侧门,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

驸马前脚刚踏入外院,后脚就有家丁急急忙忙的向内院层层通报。

楚歌好不容易在云烟和月烟的帮助下穿戴整齐,就听屋子外有人来报,说是驸马已经来到了白芷园。

楚歌紧张得手心出汗,她已经没有时间去问为什么驸马今天会回来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博姬公主和郑珣之间的第三者,但博姬公主已死,她除了替代博姬公主活下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定了定心神,楚歌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云烟归置好梳妆盒里的首饰后,对楚歌说:“公主,想来驸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要将驸马请进内室吗?”

楚歌下意识说道:“不用了……”看到云烟和月烟似乎有点被吓到,又补了一句,“我想到外室透透气。”

楚歌才不是真的想透气,她害怕把驸马请进来后,她会紧张得喘不过气。

云烟和月烟倒没有异议,于是月烟虚扶着楚歌,云烟先一步掀开帘栊出了内室。

外室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有牡丹花纹图案的地毯,踩上去柔软极了。

因为外室没有烧地龙,所以四个角落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面门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字画,右侧的桌案上,一只莲花造型的香炉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待楚歌回忆着博姬公主平日里的姿势端坐在主位上时,绣有花鸟鱼虫的帘栊被挑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紧接着便进来了一位仪容俊美、紫袍广袖的年轻男子。

他的五官十分的柔软清雅,在看到楚歌的时候眼底闪过了极为复杂的情绪,原本紧皱的眉头忽的舒展开来,他就那么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好像太阳冲破了云层,霎时间光芒万丈,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楚歌突然觉得呼吸一滞,心口揪着疼,她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死死的抓住衣角,这样的感觉好似身陷绝望之中。好在立于她身旁的月烟眼疾手快,一边担忧的问“公主您哪儿不舒服吗”,一边替她顺气。

楚歌摇摇头,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身体好似不受她控制一样在做出一些违背她意志的举动。

郑珣见此情况,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又宽厚温暖,楚歌贪恋般的回握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哽咽道:“恒稚,我们、我们的孩子……”说罢就昏厥了过去。

月烟和云烟浑身僵硬,难以置信的看了楚歌和郑珣一眼,然后心虚跪了下去。

公主莫非知道这件事了?月烟和云烟面面相觑,心中后悔万分。

郑珣二话不说将楚歌打横抱起,直接进了内室。

不是说已无大碍了吗?怎么见到他就昏厥?

带着诸多疑问,郑珣面色凝重的从内室出来,看到还在跪着的月烟云烟,他忍着快发作的怒气,问道:“公主方才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烟伏身,带着深深的愧意答道:“回禀驸马,公主因游湖落水惊吓过度,导致流产。都怪我们失职,未觉察出公主有孕,而公主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有孕,孙太医说公主腹中的胎儿才一个多月大,又因公主忧思过度,所以胎位不稳,即使公主没有落水,这一胎,恐怕也多半保不住。此事我们原本打算等公主的身子恢复了再告知她,却不想公主竟觉察了,驸马要打要罚,云烟毫无怨言。”

月烟也伏身道:“月烟也无怨言。”

郑珣只觉得有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前世他们只有一双儿女,歌儿身上也从没发生过流产的事件,难道歌儿瞒住了他?是了,怪不得歌儿后来越发沉默寡言,即使是把女儿接回了身边,也鲜少见她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孙大夫找来,公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自己看着办!”

月烟云烟立即慌忙的跑了出去。

重生后的郑珣猜得没错,假如真正的博姬公主没有死去,今生,他也不一定能知道这个秘密。

楚歌感到自己的脑袋很昏沉,浑身动弹不得,但她的思维却清醒的很。

模糊中她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少女,乌发重肩,眉眼弯弯,面若芙蓉,美艳动人。

‘你是谁?’

‘我是你呀。’

‘那么我又是谁?’

‘你是博姬公主呀,你忘了吗?’

楚歌费力的想了想,然后摇头,‘我不是博姬公主,我是楚歌,你才是她,我们换回来吧,我不想做公主了。’

‘不行啊。’少女哀伤的摇摇头,‘我和恒稚的缘分已尽。你帮我好好照顾孩子吧,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哎,等等,公主别走,什么孩子,哪里有孩子?’楚歌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有千斤重。

少女逐渐变得透明,她轻飘飘的留下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和恒稚的孩子呀。’

我和恒稚的孩子?我们有孩子?!楚歌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归位,她连男朋友都没有,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醒了醒了,公主方才只是激动过度,最近注意少受刺激就没什么事了,待老夫来开一个方子。”

云烟带孙大夫到外室开方子去了,剩下的丫鬟纷纷跟着出去,内室里一下子只剩郑珣和楚歌。

楚歌觉得刚才的对话不是梦,那一定是博姬公主的临终遗言,博姬公主见到了郑珣的最后一面,所以彻底走了。

郑珣就坐在床边,说实话,他的容貌生得十分好看,颇有魏晋时期的名士风仪,从外貌来看,博姬公主和郑珣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楚歌胡乱的想着,郑珣沉默的看着她,也不打算开口说话,最后楚歌实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扭捏的说:“我没事了。”所以你可以出去了。

“嗯。”郑珣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动作熟稔得好似已经做过了千万遍,以后无论歌儿怎么赶他走,他也要赖着不走了。

楚歌刷的一下脸红了,我的娘亲哎,你的闺女被调戏啦,被古代的高富帅调戏啦!

就在楚歌大开脑洞之际,郑珣又道:“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不顾你的感受,想让你再给我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与我们无缘,你也不必想太多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以后我会多抽时间回来陪你,歌儿,你若心里不好受,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吧。”

楚歌懵了。谁能告诉她现在是什么节奏嘛?生孩子什么的,会不会太早了?

郑珣见她似乎仍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用力握住她的手道:“今年朝贺我便向圣上说明,把月儿接回来陪你,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月儿是谁?楚歌急忙翻看博姬公主的记忆,然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博姬公主居然早已生了一对龙凤胎。

这种一下子又要当娘的画风是要闹哪样,她连婚都没结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