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来回不过一盏茶左右的功夫,楚宁却觉得像等了一整日。

湿漉漉的衣衫解了大半她也没有反应,就那么绕过屏风直愣愣的站在金丝木方桌旁。中间花儿进来过一次,不晓得是怎么个情况,想给她换身衣裳她也不动,无奈只好先给她裹了件披风。

季桓进屋时她依旧保持这那般模样,身上半湿半干,头发和脸上还滴着水,形容狼狈、眼神空洞,全不似方才的娇态。他心下忽忽一沉,上前两步刚要说话,楚宁却攸地抬起头来,缓缓伸过未受伤的手掌:“你当初千方百计把我自燕家要到季府,是否因着我曾是这对耳铛的主人?”

在水里憋了一瞬,楚宁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

季桓眉间稍稍一松:“这会子记起来了?”

楚宁嗤笑一声,将手中的耳铛无力的掂了两下,扬起秀眉:“这难道是曾经的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季桓似是略显诧异,随后淡淡道:“记不得也便罢了

。”

“说来听听,是怎样一番才子佳人的狗血故事,你一说兴许我就能想起来了呢。”楚宁固执的道。

季桓眼中闪过丝回忆,然说出的话并不像楚宁想的那般:“那并非是劳什子定情信物,你记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因你与我在此之前也算不得相识。”

——算不得相识?

楚宁缩紧的小心脏哗地一松,无声的吐出一口气,还以为是个青梅竹马被人横插一杠不得相守的狗血故事,还好、还好。

最担心的跳过,楚宁舒缓了下心情,想说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不过她一时又有点好奇:“那这是?”

季桓略一偏头,显出几分微涩中带有难言的神情,沉默了有一会子才答话:“四年前家中遭逢变故,父亲身患有疾,我却因早年一事负气离家而去,再回来时不想父亲已是病入膏肓。

我回来那日正赶上家中因无分文诊金大夫不肯上门,母亲苦求无果之际差差晕在当街,便是那刻停下一辆马车,送了些银钱出来,兴许是怕不够,顿了顿车里的女子出来一并将自己并不多的首饰取下交予大夫,恳请大夫一救。我便是在正归来那日,当街遥见你出手相助,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你未必看见我罢了。”

他语气平淡,却无不透着一股自我嘲讽意味,想来那段日子所见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颇是难忘。

楚宁当下一坠,呆呆无言,原来竟也并非不识!

过了会儿他复转头看着楚宁手里的耳铛:“我后来曾去将首饰赎回,可惜只有这对耳铛了。”

他微微一叹,前一刻稍显落寞隐痛的眸子里揉进几分温和。

这样的季桓楚宁从未见过,不由心中一疼,可紧跟着涌将而来的是满满的酸涩,方才被热水浸湿的里衣此时凉了个透,湿哒哒缠在身上让楚宁感觉牙齿都开始打噤噤儿,刚松下的心立时又拧了劲儿,她的声音飘忽:“这般说来,我父亲当日之事是你援手?”

“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泉,也不值一提

。”他转身踱了几步轻声说。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心中已是荡秋千般忽喜忽悲,几要燥乱不能言语,楚宁连连深吸几口气方能再次出声:“那你将我要进府来也全是因了当初的恩情?”

男人眸光一暗,望向室内的空无,娓娓的道:“是,燕家当时被牵涉进私盐案,我不能确定他们能否安然避过一劫,只得设法让你与燕家断了关系进到我府里,如此倘是燕家真陷于争斗而得祸事,我才能保你一命。”

“蹬蹬蹬”楚宁连退几步,身子更是剧烈颤抖:

“如此说,我进府之后你对我百般纵容,竭力护我安稳、救我性命,甚至方才的情动,竟都是因着当日的恩情,与今时的我全无半点干系?!”

自他方才返回,楚宁的神情几经变化,季桓何等敏锐的眼力,怎能未察?此刻见她更是情绪强烈起伏,身子微弯,整个人虚弱中隐含着一丝凌厉,如摇摇欲坠的风筝强自支撑不肯示弱。他幽深的目光迅速闪了闪,抿紧薄唇,不由将双手负到身后握紧,脚下却定定的未动一步,口中亦是未置一词。

这番模样在楚宁看来分明是默认,她蓦然轻笑出声,直至笑得眼中泛泪方止住,心说这具身子果然矫情,方才还欲/火难耐,如今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躁动的难耐登时弱了下去。

你看,谁特么说春/药无解?——那是没人真往你心窝里戳刀子!

楚宁提步往前,季桓蹙眉盯着她,瞧她对着那副耳铛看了又看,然后猛地将受伤的左手一把摁在盐碟里!

浑身猛劲儿的一阵哆嗦后,季桓脚下忍不住便要上前,楚宁将手里的耳铛朝他一抛:“这副耳铛爷好生留着,你看,都让我弄脏了呢。”

“嘶嘶”抽了口气,楚宁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水,身体抖的不可遏制面色却是一肃,声音莫名冷静:

“爷无需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这般不过是想告诉你,这一刻的我再清醒不过!因此,奴婢明确的告诉您,这副您视若珍宝的东西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不,应该说跟进了燕家又进了季府的我没有半点关系

!”

季桓眉宇间猛地一拧,沉沉道:“可你分明识得那青玉簪子。”

“哈,”楚宁用力眨眼:“因那簪子确然是我的东西,兰安寺的“巧遇”我也记得清楚。这么跟爷说吧,我才进燕家的时候便发生了点意外,别妄说未嫁之前的事,便是我的亲亲父母我俱都记不得了,不但人记不得,性子也是从里到外都换了的!因此,舍得钱物和首饰施恩的那个根本不是我,不是你眼前的这个我!”

发泄一般的说完,楚宁转身踉跄着奔到她的小床处,费了半天劲在床底的匣子里翻出一物,手一抖那物展开,——正是当日季桓借着她父亲之名使燕瑾送给她的那副画。

季桓脸色稍变张了张嘴,交握在背后的手青筋暴起,可楚宁正是心有所伤,哪里能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

画上女子的面容依旧清晰,楚宁伸出手轻轻摩挲两下:“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呵,谁说天生旧物不如新?也不尽然,最起码在爷这里就是‘新不如旧’。”

话音儿一落,画卷以自中心撕成两半,被弃在地上。

季桓眼睁睁的看着她决绝的动作,饶是再控制也不禁眉眼含怒、胸口起伏。

楚宁如没看见一般,竟起身到妆镜前细细整理了下仪容,然后拢了拢衣裳退后两步,份外标准的行蹲身礼,声音再没之前的凌厉与颤抖,平静如死水:

“该说的奴婢方才都对公子爷说清楚道明白了,无论如何,奴婢谢主子您这半年多的庇护之情。只是不是奴婢施的恩,奴婢是在没脸再在府中受公子爷的恩情。

况且,您对家父,不,是对楚老爷的苦心设救以及对楚宁的救命之情早已将当日的恩还清,您可不必再行记挂了。当然,你若还是心中不安,大可报与楚老爷一家,却不需再在奴婢身上费半点心思,自三年前,楚宁便再不是原来的楚凝。

如今既已两下再不相欠,奴婢只求公子爷放我自行离府,也愿季府日后一路荣华,季大人娶得贤妻,得偿所愿。”

最后一句,称呼已是从“主子”变成了“季大人”,去意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