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方至,夜幕幽幽,福安堂内的灯火却亮了起来

。温婆子小心的伺候季夫人起了身,又亲自伺候她漱口净脸,一系列的事情做完才立在她跟前道:“将夫人这个时辰扰起来实在不该,但眼下的事不敢不禀。”

季夫人“嗯”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暖茶喝一口方道:“说吧。”

温婆子觑一眼她的神色将声音放得稍低:“青芜院里的宁丫头不知怎生惹恼了少爷,竟要被连夜赶出府呢。”

季夫人一顿,稍显狐疑的抬头看她,温婆子又继续说:

“大半个时辰前,少爷身边的地明过来寻老奴,将那宁丫头的卖身契等一应物什交了我,说是还有花儿等三个丫头的让我一并取了,过会子几人来请行时就将手续过清楚,俱都放出府呢,看少爷这态度,怕是真恼了去。”

季夫人皱眉:“好好的,怎么就要赶出府了?”她说着瞅了温婆子一眼:“可是有甚事瞒了我?说!”

温婆子忙欠身先告了个罪:“夫人恕罪,实在是出这事的时候咱们公子爷也在场,怕夫人知道气伤身子,嘱咐老奴不可多嘴,回头他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后,过来亲自与您回话。”

季夫人瞪她一眼,温婆子一面作势给她拍背顺气一面将傍晚时分在季桓书房小院瞧见的一幕给季夫人说了,末了又道:“我原是要将传话的小痕捉来问个清楚,一转身那丫头便寻不见了,想着也是让少爷给关起来了。”

季夫人听得直直皱眉,强忍着怒气到:“果真没一个安生的!这等龌龊之事若是传出去,我季家的脸还往哪搁!”

温婆子退后两步,恨铁不成钢的道:“夫人罚老奴吧,素容此次我虽是不晓,但进府时毕竟由老奴教导过,如今出了这等事,老奴的这张老脸都臊的紧。”

季夫人气归气,略一沉吟却又很快平静下来,瞥着温婆子叹口气:“你也不必往自个儿身上招错,这府里的丫头大多都是你教导过的,倘若一个犯事便要将你罚上一遍那你这点老身子骨可没得折腾了,再往上说,你是我身边的,那岂不是也有我的错处?”

“夫人”

季夫人摆手打断她:“人心各不相同,这谁也没法子,便是佛家普渡众生,也有那不肯过河的人

。”

“是”,温婆子这才又上前,只听季夫人又道:“素容自打进府便在这福安堂里伺候,一向沉稳有余、极有分寸,怎么能突然犯下这等事来!?况且她平日里尽管是不声不响,但对桓儿的心思却是藏不住的,每每要痴了去,而小四又是桓儿近身的人,怎会糊涂至厮!”

此事纰漏太过明显,温婆子当然早有怀疑,只是眼下一干人都被季桓关了起来,她也只好闭紧嘴等消息,听季夫人如此说便轻轻道:

“昨个儿晚上我瞧着那宁丫头的神情也不大对,方才地明走后我特特寻了青芜院里灶下的张婆子和院里粗使的小丫头来问,可二人只说咱们少爷回院的时候还好好的,也不知是出了何事,折腾半宿连饭都没用,转眼就气的赶人了。”

——莫不是宁丫头晓了素容的心思,拈酸暗妒使的下作手段?

“地明过来可跟你有什么特别交代没有?”季夫人抬头问了句。

温婆子细细想了下后摇头:“倒是没有。”

季夫人捧着暖身的红枣茶默了好一会子,才说:

“依着桓儿的性子,若非真惹恼了他确然不会如此,可没有特别交代可见还是记着几分情意的。不论如何,今已是二月开春了,一番操持下来婚事也就在眼前,这丫头这会子出府倒不是桩坏事。你将东西一应都给了,叫张老六驾车将人送出城看着些,她总是曾于我季家有恩,虽已然还了,但没缘分在一个府里头,也还希望她好些。”

温妈妈在一旁点头,最后这几句话才是重点。

她跟在季夫人身边颇久,对她的心思也拿捏的甚透。这时刻事情的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引来的结果。

在她和季夫人看来,季桓一直对楚宁多加维护,而今日之事未必就不是楚宁一时使性子拿乔儿,回头想通了,哭着求着再要回来不是没可能,索须得断了她这个念头,叫她再不能回来!只是面上要说的好听些罢了,且府中出了这事她们若是管不住嘴烂嚼舌根确实祸害。

温婆子得到指令心中有了谱,转身就去安排了。

楚宁带着收拾好一切的三个丫头到温婆子处请行时尚有些木然,温婆子半句话也没多说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厉辞,倒是淡淡的交代了她们几句“路上多留心”之类的话,这让她有点意外,让她更意外的是竟还派了人送她们离府,她怔愣半天才看着黑沉沉的上京城缓缓一笑,想着温婆子既然这般安排想必是经过季夫人同意的,罢了,便用这身子最后占次便宜吧

——直至稀里糊涂的上了小小的马车,再没见过季桓的影子。

车轮辘辘作响,她方回神过来,——她终于,再不是任何府里的奴婢了。

心内有什么轰然坍塌,一阵晕眩过后,一天一夜没合眼,被药力折磨的身子再也强撑不住,昏死过去。

这一番昏睡直到出了上京,马车停下来方醒,中间她迷迷糊糊的感到似乎有人给自己喂过十分苦涩的汤汁,可眼睛实在睁不开,这会儿想想都不知是梦是真。

春寒尤甚,冽洌刺骨,楚宁抖着身子微微仰头吐出一口气,生出股新生般的雀跃。

“小姐,咱们现在要去哪?”寒丫边帮她拢着披风边问道。

楚宁放眼在四野一看,苍苍大地,哪里为好?正伸手准备随手一指,草儿过来道:“姑娘,不若去我的老家吧,那里米香鱼肥,人也和善,我们四人凭着一双手虽不能多富贵,却定然是饿不死的。”

楚宁看着三个冷的小脸通红却笑嘻嘻的丫头,两手一拍:“好,我们租辆马车,就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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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楚宁这边的新鲜畅然,暮色中的季府暗室里确是一片压抑冷肃。

名唤地隐的少年正翘着腿斜睨着默然不语的素容,半天“啧啧”两声:

“素容姐姐,你说你这是何苦,你有心于小四哥直接跟主子禀明不就是了?何必要、要这样,你这会教坏我这个单纯的好少年的。”

刚进来的地明听见这话立时瞪了他一眼,地隐嘿嘿一笑,眼睛弯的只剩条缝:“主子还在青芜院没出来么,嗯嗯,这一天一夜是不是累着了

。”

地明“唔”的答应一声就没了后话,挑眼看着神色微动的素容,地隐又在旁边叨叨:“这为别人做嫁衣的事可不是谁都做的出来,等会儿我得跟主子讨赏钱去。”说罢还冲素容赞赏的一笑。

素容袖里的手默默收紧,仍是不吭声。

地隐心下笑了笑,问地明:“小四哥怎么样?”

地明一皱眉:“快了,有出气没进气了。”

“哎”,地隐一拍大腿:“午间还在那撑着要见主子一面呢,可主子这会儿哪有功夫看他,我想见都被花儿那丫头给骂了出来,可惜了小四哥”

素容略略垂头,听着他们兄弟俩的一唱一和,终是道:“我要见爷。”

地隐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指却飞快的朝地明动了动,嘴里叹道:

“这会子可不行,你也知道咱们爷这都憋了多少年了,一发那什么,是不可收拾的,咱再等会儿吧,等主子想起你这茬来,自然就来了。”

素容咬唇,声音渐高:“我要见爷。”

地隐挑眉哼哼两声,地明才不紧不慢的出了暗室。

季桓进来时并没有怒意,相反的他唇角含笑,素容甚至能隐隐嗅到他身上还萦着缕女子的香气,心下一抽,抬头定定看着他。

“想说什么?”季桓直接了当的问,似乎事情始末他已了然于心,她说与不说没甚差别。

素容咬唇沉默,须臾慢慢上前两步行至与季桓只有半步距离才停下,她伸出手去似乎想帮季桓整一整衣衫,却在即将触及他的时候又突然停下,退后一步道:“爷难道不该感谢我?”

“哦,感谢你什么?”他心里当然明白素容所指,此刻言笑淡淡仿佛就在说,确实得感谢你,不然,哪来的这春帐柔情。

素容苍白着脸色正要再开口,季桓眉宇霎时陡然一变,语气森森:“感谢你当日报信时犹豫再三,最终晚了一天,让我自平城捡了条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