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正好,照得勤政殿里也暖了些许,季桓一身官服立在下首微微垂头看着眼前那双来回踱步的明黄龙靴,眼神略微有点泛空

嗯,最近是那丫头自己越来越会察言观色、殷勤服侍了,你看,昨日里自己咳一下她便知道是口渴,今儿蹙下眉她便知晓是要添衣,他在养伤期间,有事自然要丫头服其劳,依赖些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季桓的神情中有了一丝松快,不由又忆起前几日说让楚宁给自己缝香囊时她那憋屈的表情,脑中竟不自觉的想象那丫头皱着一张小脸,恶狠狠的跟绣盘较劲儿的模样,他抿抿唇,青白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腰带处捋了捋,呵,以那丫头的龟速,这物件怕不知要何时了。

“季卿,季卿?”

“皇上。”竟然在皇帝面前溜了号季桓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可脸上偏还是一副从容模样。

皇帝踏前两步,他刚刚也是心中郁烦,喃喃发声,叫了一遍见季桓没反应,叫第二遍时见他面上极快闪过一丝不自然,手还轻轻抚了下腰带周围,心思一转,以为是他身上的伤处发痒难耐却又不好意思去挠。

老皇心中本是满心的郁结,不想被他这动作引的心下一乐,再瞅瞅季桓淡定从容的脸,说出的话就带了几分抑不住的薄笑:

“季卿可是伤处痒的难耐?哈哈哈,朕见惯了你无波无谰的样子,便是那日带伤进宫也没见你皱下眉头,却原来是个怕痒的。罢了,你也别强装着,朕知道那滋味委实不好受,忍不住就挠两下好了。”

季桓闻言手指抽了抽,哽着嗓子说了声:“谢皇上体谅微臣。”末了,还真是将伤口周围的衣裳蹭了两下。

皇帝又是一气笑:“看来季卿也是有弱点的啊。”

季桓微赧的笑笑,随即坦然答道:“臣只是一介普通人,有弱点实在平常,而且臣不止怕痒,也怕痛,只不过这些都是伤口愈合的必有过程,臣只得忍耐罢了,陛下见笑。”

老皇的目光攸地在他身上停顿几秒,随即缓缓移开。是啊,谁没有弱点,便是掌权如他,一样有所惧怕,不过是身为帝王不能展于人前罢了。他也怕疼,更怕心疼,否侧这些日子也不会对太子一事犹疑至此,可对着天下来说,对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来说老皇闭了闭眼,这痛也是必有的过程。

“这几日有关太子之事朝中大臣们分歧甚大,纵然你一直闭门在府中养伤,朕料想季卿心里也是有数的

。”

皇帝仰头背对着季桓,并未转身看他一眼,声音亦低的如同喃喃自语,顿了一顿他又续道:

“如今老臣们各有分派,就连宰相、太尉也有些忍不住了,朕心中不安呐。想当日与季卿同科的三甲中,状元本就是宰相门下,榜眼亦有人暗中保举,因此季卿才屈居了探花,要知道,朕心里的状元郎实非你季桓莫属啊!好在你并未叫朕失望,这几年里,昔日的状元已做了宰相府的乘龙快婿,榜眼因为不够圆融被弹劾如今被派做了外官,但季卿依旧如故,终是让朕稍感欣慰了。”

季桓站在他身后一米处静静听着,提及往事也不免有所触动,可听到皇帝提及昔日状元郎成了宰相的女婿一事他心中却是一悸,刚要说话却已听的皇上道:

“朕之前说过要给季卿指一门好婚事,眼下半年过去,听说你在孟家看上了个丫头,想来隐疾是大好了。嗯,要说孟家也是书香门第,孟老为官清廉朕也颇为敬重,季卿可是对人家未出阁的小女儿有意?”

季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一窒,果然皇上已经知晓了,可是皇帝显然并非是真的要征求他的意见,已然自顾的摇头:

“想必不会,不然你早就开口请朕赐婚了。况且,朕知道你与孟家交好也是因着孟老对你有教导之情,这也朕欣赏你的地方,重情。说起来前阵子庆妃生辰,忠国公夫人带着女儿进宫,庆妃当时便称赞忠国公家嫡出的六姑娘温婉贤淑,聪慧明理。

朕亦见了,确实如庆妃所说,可惜你当日不在京中不过现下说也不晚,等此事一过,朕便做回月老,让你们喜结连理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皇帝终于侧身瞅了季桓一眼,但很快又背过去,眸色蕴着不明的笑意。

季桓在方才已感到皇帝的心思,但在听到忠国公府的时候还是微微楞了下。

这忠国公府原系太后娘家一族,忠国公唐博渊曾任太傅一职是为帝师,皇帝对其很是敬重。不过唐博渊也十分懂得政治的分寸更懂皇帝的忌讳,所以在他的两个儿子入朝之后便自请致仕,再不参与朝政。

皇帝心中自然明白,也感念其当日辅佐之情和今时的退避,所以加封了忠国公的爵位,对其两个儿子也相当重视,现今长子唐士任礼部侍郎,而次子便是深得皇帝信任的禁卫军统领唐礼,这一家可说是皇上真正的心腹

这一场赐婚,真论起来季桓是高攀了。

倘若他对皇帝中心无二,那日后自然有无上荣宠,但若他有二心唐礼第一个就会宰了他。

右手在腰带上又来回摩挲两下,季桓的声音愈发恭敬:“微臣出身低微,恐怕配不上”

皇帝抬手打断他:“你不必自轻,朕说你配得上你便配的上。此次平城之事与私盐一案你当居首功,过几日朕自然要行赏,忠国公本就对你青眼有加,如今更是欢喜了。”

如此态度,怕是已和忠国公府通过气了,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季桓手指发凉,情知此时若不先应下以皇帝多疑的性格之前的种种怕是都要白费了,略一沉吟,后退一步叩谢道:“微臣谢皇上如此提拔,日后定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老皇抬手示意他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满意,季桓不敢大意,诚恳的说道:“皇上如此待臣,臣实在铭感五内,不过眼下朝中有所纷争,皇上繁忙若斯。微臣实在不敢在此时只顾自己婚事,也怕怠慢了忠国公府的六小姐,肯请皇上稍加延迟恩旨。”

——不能拒,只能暂且托上一托。

皇帝微微一笑:“嗯,老国公也是这个意思,看来你们确实有一家人的缘分呐。”

季桓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心中却是难安,未免皇帝再打趣他,忙肃整脸色:“臣有一事,上次进宫因带伤昏厥过去,思虑不全,未敢细禀。”

“说来。”皇帝也略沉了脸色。

“臣昨日闲来查看地图,平城地处东南,占地虽不甚广,但自平城再往南过了青槐就是汾阳,汾水为界,便是南陵国”

还有一点季桓没有直白的说出来,汾阳城的守军任先正是太子的表舅,这两厢里倘使暗中有所勾结,那事情便麻烦了。

皇帝蓦地盯他一眼,目光中有赞赏也有思虑,却什么也没说抬手招了门口一个禁卫军:“唐统领何在?”

那禁军一个跪礼,风一样去传自己的上司

片刻,禁卫军统领唐礼便进了殿。

季桓刚得知皇上的意思,不由眯起眼多看了唐礼一眼,唐礼却是目不斜视,好似没看见他在殿中一般。

“派去的人可回来了?”皇帝问道。

“是,任将军身染重疾,十日前已回京休养,孙将军留任驻守汾阳。”

皇帝挑眉看了看季桓,季桓忙躬身道:“还是皇上远虑。”

实际季桓早也想到皇帝应当已有所动作,他能想到的皇帝必也早想到了,这会才提出了也不过是探探皇帝真正的态度罢了。

皇帝没应声,抬手让唐礼出去,唐礼这才往季桓身上多看了一眼,但貌似也没什么表情。

话说到这里季桓已知皇帝是下决心要废太子了,遂不再说话。

天子侧身面朝着空旷的大殿,今日他有点感伤,这种情绪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略显多余,他不想让臣子看到自己的表情,脸偏在暗影一侧只有声音飘在大殿内:“太子幼时十分懂事好学,八岁能文,十二岁已颇得夸赞,真欣慰的同时也不免偏爱些,却不想”

却不想,太子将这偏爱当做纵容,并无节无制的利用着。

当然,兴许他也是被人利用,可这便是皇室,容不得一点嫌隙,因为外圈早围了几层的人,举着刚针等着寻个缝儿狠狠扎进来,即使最终拔出,都不免留个窟窿在。

他目光幽幽的扫向殿外,又慢慢转回殿内,最终落在那张龙椅上,直至良久,才低叹一声语气沉重:“魏徳木,给朕研磨。”

大太监魏徳木在柱子旁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眼风我季桓这里扫了扫,忙躬身子应“是”,上前研磨。

皇帝看着眼前明黄的诏书,提起的笔刚要落下,听见外面的小太监报:“禀皇上,大皇子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