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这个离东海市西南约二十多里路的衣家庄不是我的出生地,因为这个庄子的人都姓“衣”,全国独一无二,而我姓“罘”,一个四字,一个不字,比衣姓还少之又少,除了叫人敬畏的鬼菩萨罘四娘一家尊号,弄不好,只余我这一家分号。

有人开玩笑説,我是四不湾蹦出来的,跟秦始皇有关系。当年秦始皇到了四不湾,慑于海神娘娘的威严和仁慈,不驾不履不荤不妃,一下子整出个四不湾圣地。在除四旧那会儿,都有人偷偷朝拜。

从五六岁起就代养我的衣玉薇大妈告诉我,罘胡华是鬼菩萨罘四娘给我起的名字,大妈按照南方习俗叫我华仔,连跟着她逃难回来的娘家侄子衣金宝也叫我华仔。

可是我知道,人家大明星刘得华才叫华仔。

我算什么,一个没爹没妈的牛马不如的野孩子。在我没成人的时候,过得老苦了,跟着罘四娘东跑西掂,饥一顿饱一顿,还经常遭人白眼挨人骂。如果不是有罘四娘这么一个鬼菩萨的吓人招牌,我能不能活过十八个春秋还得另説。

忍饥挨饿是我的神汉生活的头一关,我老早地就知道我是生活在最低层的人,从来不敢想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优越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光茫从来不在我头顶上晃过,同龄人都象漫游祖国未来的小灵通那样子,啃着地瓜干子喝着玉米稀粥憧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神话般日子时,我别无选择地得瑟在穷山恶水中,为了那一块冷馒头,或是一碗半开的水而享受着嗟来之食。

过年才能吃一次肉。别人都能收个压岁钱,我只能两泪汪汪地被玉薇大妈逼着打坐,练什么鬼卦六十象。

练到十八岁,我也没能练出阴阳眼,两眉交汇处的天眼位一次灵光也没闪过,四娘留给我的《鬼卦六十象经》中所説的那些鬼怪乱舞的卦象从来就没出现。

玉薇大妈哀声叹气,直叹所选非人。但是,于我来説,虽然坐练这劳什子的鬼卦六十象,经常让我的大腿组织被强行固定,小小年纪的就要忍受寺里和尚们的坐禅痛苦,可我却在聊胜于无的打坐中,得着一般人得不着的精神享受。在诸般杂念退却后,我似乎能象**他老人家説的那样,坐地日行八万里,可以把我去过的杂乱纷呈的地方风物,按照我的喜好无数遍地意**成唐僧西游般的玄妙。

真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一位哲人説得好,穷什么不能穷精神……哦,记错了,应该是穷什么不能穷教育。

……

公元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八日,鬼菩萨上天归位五周年,我过十八岁生日这天,玉薇大妈弄了一个鸡蛋含量很少面粉很多的微型蛋糕,宣布给我放单飞,説是给我要了一个参军的名额。

民兵连长衣大海拿着《四娘神像》兴冲冲地来祝我生日快乐,催着我赶紧到医院体检。

体检和政审都很顺利,我顺利地成了驻扎在东海市西郊两栖野战团的一名新兵。

一个跳大神的小神汉当兵,这在过去,根本不可能,黑五类式的人物,斗还斗不够呢,怎么会让你成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这得感谢小平同志,他老人家在春天画了一个圈圈,崛起了一座座现代化的城市,而我罘胡华在秋天就步子迈得大大地走上红旗招展彩带飘飘的欢送汽车,即将跨进革命的大熔炉。

我感慨地坐在送我的130汽车上,听着欢庆的锣鼓声,眼里有点毛索索地,仰头看了看四娘的圣光金身,虔诚地念了三遍“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到了新兵连,虽然很多人都在骂伙食差劲,而我却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可以大吃大喝了,每顿最少是两菜一汤,想吃多少吃多少。

新兵训练的半年时间,我不但没瘦,还胖了五六斤,小脸看上去不再黑么拉索的,好象有了一点点鲜亮的感觉。

分兵的时候,一块训练的家伙们都老早地找了关系,进汽车连的,进机关当公务员的,就我和衣金宝,啥人也不认识,只能听天由命。

师军务科的军务参谋把大部分的兵都分完以后,点了我和金宝的名,叫一名武警战士带着我们上了一辆带警灯的猎鹰吉普。

在车上,才知道,我和金宝被神秘的黄金部队挑中了,分到了武警黄金第十九支队,成了一名为国家为人民寻找黄金的武警战士。

下了吉普,又上了一辆带篷的解放大卡车,车上已经有了五六十名新兵了,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我不解地低声问一个脸相还算平静的矮个新兵:“怎么回事,当兵多好,吃穿不愁,还能挖金子,练本事!”

一个大高个鄙夷地看了看我,嘲笑道:“傻啊你,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没见过世面,等他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天挖坑钻地道沟子了,有你小子好受的。”

只好不问了,九十年代的人处处以关系为扭带,学生们之间都流传着“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的人生真谛,象我这样连爹妈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到了哪里也是被人踩。

保持沉默和不被人注意,是我这样子的下下层人种,不受**侵害和精神污蔑的最实用办法。

坐在马扎上靠着金宝,偷偷地跟金宝挤眉弄眼地玩了几个小时候常玩的恶鬼表情,再闭着眼过了几回我常习过的罘式玄妙,车就到了中队驻地。

放下背包,洗了把脸,嗷嗷地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进了饭堂,胡拉拉吃了十几个大肉包子。

回到班里,趴在**休息了半个多小时,班长赖昌刚带我们出了营房,进行熟悉周围地形和当地民俗社情的操课。

班长説这地方叫十三里铺,咱们的探矿队在旧街后的无名高地附近发现了一座储量160吨的金矿,采矿部队过几天就到了,我们的任务是巡逻护矿,大家要注意,十三里铺老闹鬼,当地百姓有避鬼三不要的谚语:夜黑睡觉不开窗,鬼不进门要记心。夜黑行路不回头,鬼走无声莫惊心。夜黑人叫莫应声,应声就有鬼掏心。

金宝这家伙别看个子长得高高大大,但天生胆小,一听有鬼,把一二一齐步走都忘了,扯住我的手直打哆嗦。

班长眼一瞪,很正义凛然地激励我们几个新兵:咱们是唯物主义的革命战士,只有鬼怕我们,啊有革命战士还怕鬼的,只要一口正气在,鬼看见我们都要绕道走。

我对鬼神从小就习以为常了,四娘领着我常行夜路,见多了荒岗野坟,是真的不怕鬼了,而且,四娘还教我认鬼道,鬼屋,等我长大了些,又让我自己拿着尸魂钉往窗户上墙角上掷,説是用来压鬼。

金宝可是怕鬼怕得要命。小时候,我经常在坟地里扮鬼吓他。

走在十三里铺的街道上,我突然觉到了一种亲切的熟悉感……记起来了,四娘领我来过这里,还在不少地方钉了一些尸魂钉,我屁颠屁颠跟着,感觉很好玩。

可我一次也没见过鬼。

到了晚上,夜班岗的名单下来了,我和金宝还有一名老兵油子鲁滨值12点到2点的巡逻岗,口令是黄金,回令是野坟。

第一次站岗有种莫名的兴奋,枪是上了刺刀的五六式冲锋枪,子弹袋的弹夹里还有三十发子弹。十三里铺没发生抢金矿事件前,支队规定,枪弹要分离,固定岗和巡逻岗都不允许子弹上膛。

本来是三个人一起巡逻的,但鲁滨个老兵油子只起了起身,把枪往床头上一靠,迷糊着骂了一句,倒头又睡了。这家伙因调戏女人和打架受了两个处分,有点和尚打伞,没人敢管。

我和金宝跨着枪雄纠纠气昂昂地行走在十三里铺的街道上。

两边的店铺还象民国时期那样,门口挂着气死风灯,风一刮,火苗一窜一窜的,有点象恐怖电影鬼影飘动的气氛,而且店铺门都大开着,但窗户却都闭得紧紧的。

临街的棺材铺特多,差不多占了一半,棺材铺老板们为了显摆他们的手艺,都在店铺外晒着一口,大红色的老棺材漆,受了风吹雨淋日晒依然那么醒目,气死风灯的光一映,血红血红的闪着光,胆小的,肯定要起鸡皮疙瘩,夏夜的小凉风再往身上这么一溜,就是无鬼也心惊。

走了不到二十米,金宝就开始上牙对下牙了,小声地跟我説:“华仔哥,这里太怪了,大晚上的店铺门都不管,敞着个黑么拉索的大口子,这不是招鬼吗?”

一説鬼,金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走到一口红棺材旁,倚住了,故意大张了嘴道:“别自己吓自己,四娘跟我説,人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才疑心疑鬼。”

金宝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啊地嚎叫了一声,颤颤地道:“华……华仔……别……回头……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