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的呼吸比往常要热,这样夜凉如水的静谧夜晚,显得格外鲜明。杜若蘅有些发软,她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握住,轻轻摩挲。两人已经足够亲密,体温相互传递的程度,他微微侧头,如今只需要一开口,就可以轻易含住她的嘴唇。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刻。杜若蘅的声音有些发抖:“周晏持。”

他看着她,目光静默而温柔。

“你让我觉得恶心。”

她一把推开他,手肘撞在他小腹上。力道足够重,让周晏持当即闷哼一声。

他往后退到阳台处,捂住被撞的地方紧皱眉头,好一会儿都没动作。这个样子让杜若蘅疑心自己把他打出了腹腔出血,直至周晏持扶住花瓶站起来,没再往她的方向看,面无表情地慢慢走出了书房。

杜若蘅深深吸了一口气,软件已经安装完毕,她静下心打开,继续整理酒店材料。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周晏持异常沉默,吃得也少,一碗白粥被他吃了一半就推开。两人相处这么多年,杜若蘅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他位高权重这么久,不要说有人揍他,大概从上到下连个忤逆的人都没有。她把他打到那个程度,还说他恶心,他还能一言不发,从某方面来说已经是足够的好脾气。

换做是杜若蘅自己,周晏持对她说的一段话她能从离婚前念念不忘到离婚后,若是有一天周晏持胆敢动她一根小指头,估计她能让他跪上两天两夜的玻璃渣。

有时候杜若蘅也会觉得腻。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深知她还能对周晏持拳打脚踢,基本都是因为他对她还有感情的后果。倘若他对她兴趣全消,怎么可能再容忍她到这种地步。杜若蘅觉得自己是在自掘坟墓,迟早有一天她能把他所有残存的情分都消磨。

可是有时候杜若蘅又巴不得周晏持能绝情一点。他如果对她当真冷酷,从此不闻不问完全流连花丛,杜若蘅决计能心灰意冷,就当这个人已经从这个世上死得很干净。可是他偏偏对她足够好,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周晏持对她更体贴关怀,杜若蘅有把握自己只要开口,他必定可以放下一切第一时间赶来,他对她嘘寒问暖的程度连杜家父母都不一定做到,不管离不离婚都是一样。

就像是一把灰烬,明明就要熄灭,却始终有风前来撩拨。

她不是个圣人。这悲哀透顶的余情未了。

周缇缇去读幼儿园,家里只剩下两个成年人。杜若蘅请了三天假,要到后天才回s市。周晏持也没有去公司,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浏览新闻。两人共处一室,都没有讲话,难得相安无事了一个上午。中午周晏持起身去书房,站起来时手仍然捂在腹腔的地方。

杜若蘅不看到则已,看到了便觉得有一点尴尬。理论上两人已经离婚这么久,即便周晏持曾经亏欠她,也没有必要再这么吵架。

她踌躇了一下,问了出来:“你看医生了没有?”

周晏持回得很冷淡:“没事。”

他那样子不想理她,杜若蘅索性不再讲话。隔了片刻,突然听到他说:“我要是真的因为家暴住院,你是不是都懒得去看一眼?”

这话的语气很平淡,杜若蘅觉得无可奈何:“……你想多了。”

周晏持站在原地始终没动,他看着她,良久开口:“实话说,我现在很后悔离婚。”

杜若蘅下意识抬头,跟他对视,周晏持的表情很平静:“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时间能重来。”

下午两个人被管家打发到院子里去修剪花枝。其实已是深秋,花朵基本都已凋零,周晏持换了衣服在花园中锄草,架势很有园艺工人的样子。杜若蘅托着腮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觉得百无聊赖。

管家很适时地出现,给她端来了一张小桌几,然后还有一壶茶一只茶杯和一碟下午甜点。跟她说今天t市难得的风清云淡,不妨好好瞧两眼。默默退下的时候周晏持叫他:“我也饿了,叫刘叔再做一份下午茶。”

管家只作耳背没听见。

周晏持在杜若蘅身边坐下,袖子碰到她的手指,被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侧了侧。她放下茶杯的时候周晏持端起她的抿了两口,再放回桌上的时候杜若蘅面无表情:“拿开。”

“做什么?”

她冷冷说:“我不喝别人碰过的。”

这种嫌弃的口吻多少让周晏持有些无奈:“不要这样行不行?”

杜若蘅直接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接到汪菲菲电话,说有个客人登记入住,称是她的朋友,请杜若蘅帮忙打折。

杜若蘅听完汪菲菲报的姓名,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她并不熟识,仅仅在几个月前的一场聚会上有一面之缘,并且印象很一般。景曼酒店的管理人员的确有房价打折的权利,可是每个月也有固定名额,杜若蘅不想浪费在这样一个陌生人身上。

她问汪菲菲:“他要求打几折?”

“贵宾客户的最高级别,七折。”

“那位客人现在在你面前?”

“是啊。”

杜若蘅沉默片刻:“给他按七折。”

挂断电话后杜若蘅的脸色微沉。她不习惯利用别人,也同样不喜欢受人利用,并且是这样明目张胆。周晏持看了看她,正要讲话,被她一口塞进去半块甜点:“你闭上嘴让人好好清净一下行不行?”

周晏持把甜点吃完,开口:“这种事也可以不顺应汪菲菲的意思。”

杜若蘅瞥他一眼:“你别说话行不行?”

周晏持说:“你身为酒店的中级管理人员,汪菲菲这件事做得不妥,需要你来告诉她以后再遇到这种人情打折的事该怎么做。是该当着客人的面打电话,还是避开或者假装打电话,她必须有经验才行。再说那个所谓的入住客人,显然他是利用了你的情面,这种人你同意了第一次,就还会再有第二次。如果类似的人再多一些,你会烦不胜烦。”

从头到尾杜若蘅都在冷冷瞪着他,周晏持不予理会,仍然说:“你担心电话里的对话被客人听到会让他感到没面子,除去同意打折之外,你还可以给汪菲菲说,最近酒店规章有变化,你最大的职权范围仅仅是打八五折或者是九折,再高一级就需要请示总经理。然后你可以再请那个客人稍等,跟他说你要打电话请示上级。一般这种情况下对方都不会再为难。至于汪菲菲,如果她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五星级酒店前台的位置也就不再适合她。”

杜若蘅等静了十秒钟,沉沉开口:“说完了?”

周晏持给她重新倒了杯茶,低声说:“我知道你肯定又要嫌我烦。但既然现在你的工作是这个,就算可能难以做到得心应手,我也希望你能做得顺利,至少不会为此而烦恼。”顿了顿,语气愈发恳请,“你就当我是操心过多,不想听也不要刻意说那些打击人的话,你知道我们两个现在聊这些的机会不多。”

杜若蘅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话都让你说全了。”

周晏持平静说:“实话来说,我现在做梦都是你对我说的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无非那几句,你吵不吵,烦不烦,赶紧滚。基本上我现在每次跟你说话,都能猜出你下面跟着要说什么。”

杜若蘅淡淡问:“包括昨天晚上的那句恶心?”

这一次周晏持迟迟没有开口。他坐在那里有些发怔,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样,转头问她:“晚上你想吃些什么?我让刘叔去准备。”

第三天杜若蘅离开t城,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多了一只行李箱,里面都是盛情难却的老管家给她塞的食物。在机场的时候杜若蘅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周缇缇满脸不舍,紧紧搂住脖子说妈妈你一定要一周回来看我一趟呀。

杜若蘅答应了,周缇缇说你也要经常回来看爸爸,他也很想你的。

杜若蘅这次没有讲话,她亲了亲女儿的鼻尖,把她的帽子重新戴回去。周晏持在一旁看着始终沉默,直到杜若蘅准备离开,他轻声开口:“到家之后,记得打个电话报平安。”

杜若蘅眉目冷淡地嗯了一声。

“酒店里如果遇到不方便解决的事,及时告诉我。”

杜若蘅瞥他一眼,这次难得没有开口嫌他烦。周晏持兀自又说:“万一生病或者不舒服,即使去医院做检查。自己一个人住要小心谨慎,平常关好门窗,贵重物品不要摆放在客厅。另外出门的钥匙最好放一把在苏裘那里,或者是其他什么值得信任的人……”

杜若蘅终于又开始不耐烦,她的眉心拧起来,终于让周晏持的唠叨戛然而止。

她冷淡问:“还有没有事?”

他看着她,唇边一直有一句话,却因为难能称得上合乎时宜而反复说不出口。杜若蘅不想再浪费时间,转身的同时听到他开口:“缇缇和我都一直很爱你。”

她的动作稍稍停滞,转过身来。周晏持看着她,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