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让他讲到这种地步不算容易。周晏持郑重承认错误本就少有,更何况现在他服软的事不是一时的失误,周晏持在扭转他几十年塑成的道德观。没人知道这些天他做了什么心理活动,也可能他仅仅是妥协,或者别的其他,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跟她道歉。

杜若蘅觉得自己本该至少觉到一点激动。不可否认她确实希望有这样一天。从知晓周晏持婚内不忠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抱有此时此刻这一幕的想法。她曾经出离愤怒,心脏冰冷仿佛灵魂抽离,急切需要这样想象中的一幕来稍以缓解。可是等了这么久,现在周晏持终于说出来,并且是主动提及,她又觉得已经不太重要了。

所有事都有保质期。若是周晏持说得再早一些,至少是在那晚黑暗中她断念大哭以前,她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反应平淡。整个人都没什么波动,就像是与她无关。

隔了半晌她才开口:“你不出现我就能过得很好。”

周晏持停留一瞬,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室内长久静寂,只有光线在平转,最后一丝残阳血红耀眼,在地平线边缘拼命一挣,终而沉降下去。

昏暗里让彼此低垂着的眉眼氤氲一半。周晏持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轻声问她:“有多喜欢康宸?”

杜若蘅不想给他想听的答案,也没心情撒谎,索性不说话。

周晏持过了片刻,说:“康宸看着慈眉善目,所作所为却能看出是个征服欲很强的人。最近他凭着祖父那点遗产,正试图插手远珩董事会。康深已经被他弄得一蹶不振,下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是康在成。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提过这些。但对于康宸这种人,吊着他比顺着他更好。”

他的唠叨本性又发作,杜若蘅冷淡说:“你刚才不是还夸他?”

周晏持不予回应,抬手走了一步棋。他总不能说他再装得宽宏大量,也还是忍不住深深嫉妒。这种话以周晏持的性格说不出第二遍。他差不多已经濒临极限。

杜若蘅没有兴致咄咄逼人,也跟着走棋。棋盘上两方没什么明显胜负,都是半死不活的残局。一旦对峙就是这样,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局面,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两败俱伤。

周晏持突然说:“有多恨我。”

杜若蘅捏着棋子发怔半晌,最终说了实话:“离婚以前很恨,巴不得你下地狱。现在只要你不出现,就想不到这回事。”

双方走到这一步,算是真正告别。激烈的争吵乃至打骂两人之前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到了现在反倒比较心平气和。第二天一早杜若蘅离开,周晏持去送机,他一直送到候机楼,两人始终默默无语。最后他把行李递还给她,轻声说:“一路平安。”

杜若蘅用鼻音嗯一声,低着头接过行李。周晏持却又没有放开,他思量着说出口:“以后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可以给我打电话。”

杜若蘅抿着嘴唇,听完之后转身离开。她步伐很快,没有回头,因而也就没有看见周晏持一直跟着的眼神。

*

最终周晏持独自回到t城。周父对他在书房中的态度格外不满意,拉着周母态度坚决地不肯回去。周晏持揉着眉心一个人从机场回到周宅,管家像是见到救星一样地跑出来,跟他报告:“缇缇非要去s市找杜小姐。”

周晏持在院子里就听见周缇缇响亮的大哭声。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小脸因为泪水一塌糊涂,旁边全是摔坏的玩具,见到周晏持,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丢皮球。

周晏持顺手接过扔到一边,蹲下^身来对她微笑:“宝贝怎么了?”

他要抱她,被周缇缇大力推搡开。她视他如仇人的模样,指着他控诉:“你是坏人!你是坏人!爸爸是坏蛋!”

“爸爸为什么是坏蛋?”

“你把妈妈赶走不让她回家!我不要跟你住在一起!我要去找妈妈!”周缇缇大哭着说,“我要去s市找妈妈!我不要和你住在一起了!我讨厌你!你是坏蛋!”

周晏持按下耐性哄她半个多小时,可是周缇缇不讲道理。她彻底倔强起来,在地上打滚,塞住耳朵说不听。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最后放弃。他说:“好,你去找妈妈。”

张雅然当天晚上接到了指令,第二天上午她负责把周缇缇送去s城。春节时期机票难求,她问周缇缇的返程日期,周晏持歪在办公椅里一脸疲惫,揉着眉心说回头再议。周缇缇穿着小花袄,中气十足地告诉他:“我不会回来了!再见!我以后都要和妈妈一起住!你是个坏蛋!”

张雅然抬头望天花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来,问周晏持可有什么话给杜小姐带。

周晏持冷着脸一言不发,只跟她一摆手。张雅然只好就这么奉命而去。

离春节剩下没两天,漂荡的人们各自忙于归巢。张雅然在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结束了当年最后一项工作,打算拖着行李箱直接去机场,临行前她去跟老板告别,提前预祝周晏持春节快乐合家团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兴奋神色不加掩饰,周晏持从无聊透顶的扫雷游戏里抬头瞟了她一眼,语气寒冷地说你故意摆这种脸色给我看是不是。

张雅然委屈说这不都过年了嘛谁不开心。然后壮着胆子说,您也该给我们一个好脸色看的呀。

边说她边拿一种渴望与祈求的眼神凝望着他,周晏持揉着眉心又开始烦,挥手叫她赶紧走。

除夕夜的时候周宅里帮工的人都放假。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得吵人,周宅里面安安静静,只剩下周晏持跟老管家面面相对。平日里倒是比这时候还热闹一些。这种冷清寂寥的气氛让管家都想哭,然后他跑去院子里转了两圈,结果除了天上别人家的烟花以外一个能活动的物体都没发现。

他回到客厅,跟周晏持申请说少爷要么我们明年养条狗吧。

周晏持碰巧今天早上开始得重感冒,盖着毛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有气无力说养那东西做什么。

管家心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现在家里两个镇宅之宝都飞了,你一天说的话还不超过五根手指头,要是再不养条活物,平常宅子里可不要安静得能撞见鬼了。

他憋着一肚子话,抬起眼皮看见周晏持又失眠又感冒又伤心因而一脸憔悴疲惫的样子,最后还是一个字没说出口。毕竟是从小看护到大的人,老管家叹了口气,末尾话还是落到“劝”字上:“今天除夕,您也别再想太多。年夜饭一口都没吃,要么我现在给您热一下?是青菜馒头还是金丝血燕还是别的,您想吃什么?”

周晏持刚吃了两口小米粥,沈初打来电话。他笑着恭贺新春,周晏持清楚他的不怀好意,没什么好气地让他滚。

沈初不以为意,仍是笑容满面道:“孤家寡人着呢吧?做什么呢?别看联欢晚会了,看了更伤心。要实在难受的话那你来我家过年?对了周缇缇给你打电话了吗?怎么说也是你的掌心宝贝,再讨厌你也该给你挂个电话的吧?”

周晏持揉着眉心直接挂断,顺手把手边的小米粥也推了出去。宅子里暖气生得很热,管家就穿了个薄衫,可他却越发觉得冷。事实上周缇缇还没有给他打电话,已经晚上十点多,他的手机短消息从上午就开始响个不停,却清一色全是生意伙伴与下属发来的约定俗成的恭贺语句。

周晏持等到凌晨两点多,也没有接到来自s市的半个电话。老管家已经睡了一觉,半夜起来的时候看见客厅仍然亮灯,周晏持严严实实裹着毛毯在长沙发上,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着额角,半搭着眼皮要睡不睡。

老管家又叹一口气,劝他上楼。

周晏持说我还不困。

老管家顿了顿,说您这又何必,要实在是想她们,明天去s市见一面不就好了。

周晏持默然不语。

周晏持在大年初一忍了一天,大年初二的时候他还是去了s市。机票早已一售而空,他一个人千里迢迢开车过去。到达s市已经是晚上□□点钟,他的车子停在杜若蘅楼下不远处,隔着薄雾能看到那上面朦胧温暖的晕黄灯光。

窗户上有歪歪扭扭的红贴纸,可以想见是周缇缇的杰作。隔了一会儿那个小身板出现在窗边,仍然是活泼好动的模样,手里抱着只白色小狗,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烟花。又过片刻康宸也出现,穿着轻薄舒适的浅色休闲装,把一人一狗托在肩膀上,陪着一起看天边。

杜若蘅最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里捏着只薄胎碗,仿佛眼梢微微含笑,喂给周缇缇一勺酒酿圆子。

周晏持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了半晌。长途驾驶与重感冒让他觉得疲惫,但他已经不想再在原地待下去。他转动方向盘离开,中途接到苏韵的来电,被他瞟了一眼,直接摁断。

外面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小区门口挂着喜庆的红色中国结。有其他人出入小区,至少都是成双成对。周晏持在疲惫之余越发心不在焉,胸腔之中呼出的全是冷气。

他全是心事,因而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街道上逆行很久,有汽车路过不停鸣笛,他始终没有听见。直到他终于觉出困意,揉着眉心闭眼再睁开,才发现车子已经是在市内高速路上,拐弯之后,正前方有一辆车子堪堪朝着他急速撞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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