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喀啦……银月高悬夜空。熏香袅袅上升,飘散在黑夜里。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点起了一盏油灯,又出去了。

喀啦、喀啦……

秋夜凉风袭来,让悬挂在窗边的竹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灯火,因风摇曳。

明灭晃动的光影,在眼帘上形成妖异的暗影,就像那逃兵扭曲卑劣的脸孔。

她感觉到自己再次被压住,像是从未脱离那场可怕的梦魇,她惊慌的试图挣扎着,却无法动弹。

恐慌惊怖,充塞全身。

冷汗,满布。

她想大声尖叫,却只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吟。不要……不要……这是梦、是梦,她告诉自己,却吓得泪流满面,怎么样也醒不过来,只能恐惧的屏住气息,等着痛殴她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蓦地,秋风再起。

风止息时,熏香的白烟重新在黑夜里缭绕着,冉冉盘旋。

灯,灭了。

眼帘上的影像,在瞬间消失。

她喘着气,害怕的等待着。

然后,她感觉到有个人,蹲坐在她身旁。

夜影。

她知道是他。

莫名的,松了口气。

月光下的她,看起来好瘦弱、好苍白,就像秋天里的芦苇花,美丽、娇柔,不堪轻轻一折。

他不该跑进来,但他忍不住,他好想见她,确定她还活着,还在呼吸。

她的心,还在跳。

她活着,但她在哭。他伸出手,小心的、笨拙的以粗糙的掌心,替她抹去滑落的泪水,然后弯下身,悄悄的趴在地上,靠在她耳畔,哽咽的沙哑低语着。「妳不要哭……不要哭…」是他。

他的存在,安慰了她。

「我会保护妳的……妳别害怕:-…」

他的声音粗嘎,泪水滴落她的脸颊。

他的心疼、他的害怕,全饱寒在他呜咽的嗓音中,暖了她的心,却也让她更想哭。

「对不起,我会变得更勇敢,我会变得更强壮,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的……」

他轻握着她的手,颤声在她耳边重复着。

「等妳好了,我会摘很多很多的栗子给妳,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烤来吃,妳答应过我要烤给我吃的……」

她因他的话而流泪,因他的话而心安。

他一直陪着她,每当听到脚步声,他就跑去躲起来,等人离开再溜回来。

那一夜,他不断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她听他说着烤栗子的事,说着过去几个月,在森林里相处的事,说着以后他和她可以一起做的事,说着他在森林的另一头,发现一棵紫荆树的事。在他喃喃的悄声话语中,渐渐的,她放松下来,沉入安稳的梦乡。

天要亮了。公鸡的啼叫声,让他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在她身边打起瞌睡来。真是的,他没有被逮到算他运气好!

他被自己蠢笨的行为吓出一身冷汗,慌忙的爬站起来。

窗外,天边已从墨黑转为蓝紫。

他该走了。

有些依依不舍的,他低头看着躺在榻上的紫荆。

她沉沉睡着,呼吸规律,眼角也不再泛着泪光,只是脸颊上却多了一抹灰泥,是昨夜他替她拭泪留下的。

他肮脏的手,弄脏了她。

可恶,那天跑出来时,他听到她的尖叫,只穿了雨具就跑出来,根本没清洁自己,这几天又一直在担心她,他完全忘了他全身上下都很肮脏。他有些羞愧,又觉懊恼,慌张的,他抓起一旁的布巾,弄了好几次,才把她的脸弄干净。忽地,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紧张的把布巾塞进怀里,跳上高大的屋梁,躲在梁上。

一名巫女走了进来,她跪在地上,查看紫荆的状况,确定她还好之后,正要起身走出去,却发现地上的泥巴。

她重新蹲了下来,摸了摸干掉的泥巴,狐疑的皱起了眉,瞬间抬头查看。

他迅速缩回了脑袋,在梁上屏住了呼吸。

巫女走到窗边,朝外探看,然后又走了回来。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恍若雷响,几乎要撞破他的胸口。

天啊,他很臭,她可能会闻到他。

他恐惧得想夺窗而逃,就在他以为她会大叫地找人来,大肆搜索整楝屋子时,她却转身走了出去。

他松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汗。

他知道,等一下会有更多的人进出,虽然这根木梁很巨大,屋子里又照不到太阳,但他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他跳下了屋梁,眷恋的再看了她一眼,他要先回洞里,等晚点再溜出来,这才趁着街上没人时,从窗口溜了出去,溜去洗澡,洗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任何臭味。

窗台上,有着两颗橘红色的柿子。饱满的柿子已经熟透,枝头上的叶还是绿的。她醒来时,就看见了它们。鲜艳的红柿,一大一小的偎在窗台上,衬着后头的蓝天,看来就像一幅画。

那不是巫覡们带来的,他们不会将水果放在窗台上。

那是他送来的。

瞧着那两颗红柿,她心口莫名微暖。

忽地,身后传来脚步声,紫荆回过头,看见安巴金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太好了,妳醒了。」安巴金微笑,在她身旁跪坐下来。「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紫荆撑起自己,接过她递来的蔬菜粥。「谢谢妳。」

巴金姊是三天前来的,这阵子来到村里的巫覡们,每天都会轮流来看护她。受伤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她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虽然刀伤开始愈合,却仍然容易疲倦、虚弱。清醒后,她在巫覡们的追问下,告诉他们她遇到逃兵的事,只是掩去了夜影的存在。

她告诉他们,一个经过的路人救了她,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没有人质疑她,他们只是忧虑的互看了一眼,然后转移了话题。

显然他们每个人都比她还清楚,战争靠得有多近。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粥,双手因为无力,还有些抖。

安巴金替她端来一壶爇水,换了一个装满了爇炭的瓮,保持房里的温暖。

「咦?这柿子哪来的?昨晚还没见到啊。」

紫荆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安巴金走到窗台边,看着摆放在那儿的柿子,好奇的朝外张望,然后回过头问她。

「我不知道。」她捧着碗,强迫自己看着巴金姊,微笑道:「可能我睡着时,来探病的人送来的吧。」

「是吗?怎么会放在这里?」一般不都会放在桌几上?

虽然仍是狐疑,但安巴金仍是将那两颗柿子拿了起来。

「我去替妳洗一洗。」

紫荆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谢谢。」安巴金朝她微笑,「妳慢慢吃,尽量多吃一点。」

「嗯,我会的。」紫荆朝她点了点头,回以苍白的微笑。

安巴金看着那孱弱的女孩,心中有些不舍,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只是拿着那两颗柿子,转身走了出去。

窗外,秋风把山染得色彩缤纷。红的、黄的、橘的叶,东一丛、西一堆,风一吹,林叶便随之摇曳。落叶,常被风吹进紫荆的房间。

随着冬日脚步的逐渐逼近,她的状况慢慢好转。

她围着羊毛毯,坐在窗边,看着那座山,彷佛因为风的吹拂,而活了起来。

山林里的树,晃啊晃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最近,她常会故意坐到窗边,因为知道这样夜影就能看见她。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窗台上留下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柿子,有时候是用竹筒装的蜂蜜,有时候是一些藷蕈。今早,她看见一颗绿油油的橘。她在有人进来前,迅速将它藏在怀里,等轮流来看顾她的巫女离开后,才坐在窗边,把那颗橘剥来吃。这颗橘的皮虽是绿的,但果肉已然橙黄,她剥下一瓣,放入嘴里,细细咀嚼。

甜甜酸酸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她很想见他,她担心他的伤。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除了那天晚上,他不曾再留在屋子里,也不曾出现在她眼前,只是把送她的礼物,趁她睡着时,偷偷放在窗台上。

或许,他害怕被巫觋们抓到。

轻轻的叹了口气,紫荆把头靠在窗框上,望着那高大的山林。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任性。

但,她想见他……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至少他还能爬上二楼窗台。

可是这个想法并没有让她好过一点,他肩背上被砍了一刀,她不认为他自己能处理那个刀伤。

他是个妖怪,被砍一刀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

只是,她记得,看见他被砍中时,鲜血飞洒在天空的景象。心一窒,紫荆抚着胸口,闭上了眼。她依然记得,他紧抱着她飞奔下山时,他的心跳在她耳边大声跳动的感觉。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妖怪也有心。

他的心,会跳。

暮霭,沉沉。未几,夕阳完全消失在山那头。天已暗沉,巫女替她送来晚膳,她吃完后,决定自己把餐具拿回厨房。

这几日,她已经好上许多,不再时时头晕目眩。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尽快让体力恢复。

端着餐具,她穿过走廊,却在一间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

她本来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发现他们在讨论是否要找人代替她上山去送供品。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脚步。

「紫荆是特别的,她是阿玛选出来的,只有她拥有关门的能力。」

「没错,那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我们并不懂得该如何穿越森林。」

「妳知道那不是问题,先辈们曾将方法记载在羊皮上。」

「那你愿意上山吗?」所有人一阵沉默。

「怞签吧,怞到的人就代理上山。」

这个提议不错,但每个人都害怕中选的是自己,大伙儿又再次陷入沉默。

要入山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知道方法,过去还是有许多人就此一去不回。

更让人不安的,是如果去过一次,就很容易成为守门人的替代人选,若再有什么意外,去过的人,十之**都会直接成为下一任的守门人。

没有人想一辈子被绑在这里,时时、心惊胆战的和那些妖魔为邻。

蓦地,又有人迟疑的开口提议。

「或者,我们可以再等等丰…」

「是啊,现在才半个月而已。」

「再过阵子看看好了……」

巫觋们,惶惶的,附议着。

突然,安巴金沉不住气的开了口。

「你们傻了吗?过阵子是多久?紫荆的伤,没有再过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就算她好了,体力也不济,若中间再遇袭,或她昏倒在森林里,该怎么办?如果超过了一个月,出了事,到时谁要负责?」巫觋们,一阵默然。其中一名老巫女,叹了口气,「我看,还是怞签好了……」

「不用了。」

这一句,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

紫荆掀开帘子,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巫覡们。在这间房里的巫觋,都有一定的身分地位。

室内的每一个人,都惊讶的看着她,他们的脸上都闪现错纵复杂的情绪。

她扬起微笑,安抚这些长辈,「我会去。」

尴尬、不安、羞愧,交错在他们与她们的脸上,但最明显的,是放松的神情。

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救她时尽心尽力,没有丝毫保留。

他们不是坏人,紫荆知道,他们只是太害怕了;明知如此,她心里却还是有些感伤。

「可妳的伤…」安巴金迟疑的开口。

「不碍事的。」紫荆看着她说,「我好多了,上山不是问题。」

年纪最大的覡者看着她,哑声问:「妳确定?」那双苍老的眼里有着愧疚,和些许的忐忑。她看着他,还有屋子里的其它巫觋,微笑点头。「嗯,我确定。」没有人再质疑她,连巴金姊也没有。

没有人提到逃兵,或她可能会昏倒的问题。

她微笑,转身告退。

几乎在那瞬间,才发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至少有人会阻止她,或者提议陪她一起。

但他们没有,每一张熟悉的脸,都在她看过去时,调开了视线。

她把手上的餐具放到厨房,然后回到自己房里。

窗外,传来不远处那楝旅舍中,年轻巫覡们谈天说笑、把酒言欢的声音。

这些长辈把年轻的巫觋都留在旅舍里。

他们没有招那些年轻人来开会,因为他们没有经验,也因伪他们还年轻,还有大好生命,不该把生命浪费在这里。

她吹熄了灯,和衣躺下。

脑海里的思绪,纷纷。

虽然在黑夜里,合眼躺上了好一会儿,却无法入眠。阿玛的悲伤、逃兵的愤怒、巫覡们的不安羞愧,他们的脸,在她脑海里纷至杳来,交错重迭着。远处的欢笑声,仍在夜空中飘散。她并不怕上山,她也早知道巫覡们的私心。

即便如此,泪水还是不受控制的滑落。

她为此苦笑。

原以为,早习惯了,现在才晓得,其实没有。

她不在意留在这里,但她原以为,至少会有人是真的在乎她。

不是因为她是守门人,不是因为她拥有关门的能力,不是因为她懂得如何出入森林。

而是,真的在乎她。

单纯的,只是关心她这一个人,而非她的能力与身分。

她原以为有的……原以为有的……

泪水在黑夜中,再无声滑落,她紧拥着自己,只觉得无止境的伤悲充塞全身。

忽然问,1只手,悄无声息的出现,迟疑的、笨拙的,抹去她的泪。

那人不是用手指,是用手掌。她一愣,察觉是他。阗黑的暗夜里,他缓缓的抚摸着她的头、她的发,动作无比轻柔的安慰着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触碰她时,都好轻、好轻,像是怕惊扰了她。他的温柔,让她喉头一哽。

紫荆睁开眼,看见那在黑暗中,蹲缩在她床榻旁的妖怪。

一开始,他没发现她醒了。

他低着头,注视着她手背上已经结痂的擦伤。

他忧郁的眼中,有着无法一语言明的情绪,像是怜惜、心疼,和不舍-…

怕指尖的爪划伤了她工他偷偷的,宛若触碰柔软的花瓣般,以手掌轻轻抚着她受伤的手背。

紫荆看着他,这时才发现!

原来,在这世上,最在乎她的,不是那些依靠她的人,也不是那些畏惧她的妖。

是他。

至少,还有他。

或许,这就够了。

爇泪盈满眼眶,她吐出郁积在胸口的闷气。然后,他抬首,视线和她对上。他吓了一跳,竟往后缩,匆匆转身像是要闪躲。在那瞬间,才发现,他以为她睡了,所以他才溜进来。不知怎地,害怕他一去不回,她反手抓住了他。

「别走!」

他其实只要稍微一扯,就能逃走,但他没有,他怕害她拉扯到她身上的伤口,所以他停在原地,却仍没转过身。

「你还好吗?伤口好了没?」她担心的小声追问:「让我看看好吗?」

「不要、不要!」他紧张的摇着头。

「为什么?」她不解的想上前,却见他用另一只手遮着脸,将脸撇到另一边,身体更往后缩。

剎那间,突然领悟!

「你在躲我?」

他一僵。

她感觉到他的害怕和退缩。

心头蓦然一痛,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她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他飞快缩退到更黑暗的角落去,彷佛害怕她的靠近。「我以为你是在躲巫覡,原来-…是在躲我……」紫荆喃喃开口,看着他如今即使蹲缩着,也依然高大的身影,只觉得既困惑又难过。

「为什么?」

「我……我--…」他有些结结巴巴的,半天说不出个原因来。

「那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她试图起身靠近,他却迅速开口拒绝。

「不要!不用了!」他拚了命的摇着头,紧张的瞥着窗户,一副想逃出去的样子,甚至抬起了手,拒绝她的靠近。「妳别过来!」

那,真的伤了她的心。

她停下了动作。

然后,才发现他抬手,不是在拒绝她的靠近,他是在遮自己的脸。

夜太黑,灯已熄,她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仍伸手遮挡着。

「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让我看看。」她迅速朝他逼近,想拉开他的手。

「不要、不要、妳不要看!」他蜷缩在角落里,死命的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她拉开。

她拉不动他已经变得粗壮的手臂,他的力气太大。

「夜影!」她恼了,拧眉开口。他浑身一震。她从没凶过他,直到现在。他知道,她生气了,他可以听得出来。

他低着头,遮着脸,只觉得一阵想哭。

不行!他不能再哭了!他要勇敢点,坚强些,才可以保护她!

他不是爱哭鬼!他绝不要再哭了!

夜影死命的把泪水逼了回去,却还是有些难过。

瞧他那畏缩又委屈的样子,紫荆心一软,不再试图硬拉开他的手。

可她又不想他继续躲着自己,所以她站在他面前,紧握着双手,「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

他依然低垂着脑袋,沉默的蹲在角落。

虽然如此,蹲着的他,却已经快比站着的她还要高大。

她不忍的伸出手,抚着他的黑发。

「让我看看,好不好?」

那温柔的抚触,多少安抚了他,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柔声道歉:「夜影……拜托你……」她的声音带着悲伤,教他心头莫名一揪。他紧张的咽着口水,哑声道:「我-…我很丑…」前几天,他跑去洗澡,才发现自己变得好丑,他的脸有一大半都被阳光灼伤、斓掉了。若是在以前,他才不在乎,才不介意自己变成什么样,但他担心她会怕他、会嫌弃他。

他蒙着脸,嘶嘎的说:「妳……妳会被吓到的……」

「不会的。」她蹲跪下来,抚着他的手背,悄声保证道:「我不会被吓到的。」

她的手,小小的,但好暖。

不由自主的,他让她轻轻的拉开了他遮脸的手,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

然后,她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看着她。

屋子里很暗,只有淡淡的月光。

她没有办法看得很清楚,但仍可以看见他脸上有大半都布满黑黑一片、焦灼扭曲干裂的痂。

轻轻的,她怞了口气。

他为之瑟缩,慌忙闭眼想低头!

「不要。」她以双手捧住他的脸,阻止他,柔声道:「别躲。」他紧闭着眼,但没有低头,他无法违抗她。可她没有移开视线,没有缩回手。「还会痛吗?」她柔声问。她似乎没有被吓到,也不害怕。他摇了摇头,抱着一丝希望,慢慢睁开眼。

眼前的女人,看着他,她坚定而毫不闪避的温柔视线,让他心头怞紧。

「我……很丑……」他自卑的开口。

紫荆既心疼,又觉好笑,小手轻轻的抚过他已结成痂的灼伤。「你不丑,一点也不丑。」

她是认真的,他可以从她眼里看出来。

心口,因她而暖。

「况且,我看过你更丑的样子。」

他一愣,瞪大了眼,呆看着她。

他的傻样,让她唇角微扬,悄声解释:「我刚见到你时,你瘦得只剩一层皮,现在可好看多了。」

是这样吗?

他呆了一呆。

「来。」紫荆牵握着他的手,往窗边移动,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她拿起床榻旁干净的布巾,回身跪在他身前,就着月光轻轻的替他擦脸。她不敢点灯,她知道他的身影会被映照到窗子上,外面的人会好奇的上来查看。这些日子来,她处理过太多次他的伤口,她知道如果他已经不会痛了,那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见他脸上的痂,果然在她的擦拭下慢慢剥落。

他怔怔的,看着专心在帮他擦脸的她,不觉地再次屏住了呼吸。

秋月盈然。

微风扬起了她的发,将她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鼻端。

胸口浮现难以辨认的情绪,那感觉紧紧揪着他,教他有些难受。

他很脏,污秽不已。

不只身体,还有心。

她是个善良的人类,他只是个比最低贱的妖怪还不如的小鬼。

眼前的女人,是他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他知道、他知道,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却无法遏止对她的渴望。

紫荆抬眼,看见他在看她,也看见他眼里的渴望。

不自觉的,她停下了动作。之前,他也曾这样看她,那时她只觉得心疼,但如今,揪紧的心却多了些别的什么。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月光下,他的五官分明,其实根本不丑。

他暗金色的瞳孔,映着她怔然的面容。

他的凝视,渴盼中带着些许绝望。

似乎是不自觉的,他抬起了手。

心跳声,在耳中回响。

她等着他触碰她,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没有办法,如她温柔抚摸他一般,触碰她的脸,他的爪子太长、太尖,他黝黑冷硬的手在她的脸上,像凶器一样。

这个领悟让他僵住,但她却在他想缩回手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无法呼吸,只能痴痴看着她。

她凝望着他,慢慢的、慢慢的,把脸靠向他的大手,偎在他的掌心上。

她柔嫩的小脸先是微凉,然后透出温度,那微微的暖,从她脸上熨烫入手心,再传到心口。

如此温暖,如此真实。「你一点也不丑。」她的声音好轻好轻,温柔的眼瞳里,有张脸,那张脸不再形销骨立,不再双颊凹陷,不再丑陋似陰间小鬼。那张脸,是他。

「就算你很丑,也没关系。」她认真的看着他,「我永远都不会介意。」

然后,她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小脸偎着他的大手,闭上了眼,喟叹了口气,彷若真的喜欢他的触碰,好像在他手中,真的能让她感到心安。

「谢谢你,救了我。」她说。

轻柔的字句,似水珠滴落深潭,缓缓扩散。

在寂静的黑夜里,也在他心中。

感觉着手中那一抹实实在在的温暖,看着她那苍白纤弱,却安心的面容,他不敢奢望,却忍不住在心底拚了命的恳求。

什么都好,只要能留在她身边,要他做什么都好,就算只是她手上的一只环,就算只是她发上的一根簪,只要能留在她身边……

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