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珏

我的父亲马裕藻,字幼渔,浙江鄞县人。他是旧书房里出来的人,为了出外求学,他在老家当卖了东西,给我母亲放了缠足,一起到了上海。祖母气得说他“要造反”。母亲在上海进了上海爱国女子学校。1903年他们俩双双考取官费留学日本,父亲在日本帝国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就读,母亲进日本目白女子大学学博物,经过七年苦读,一起毕业。我1910年出生在东京,一岁时回国。

父亲回国后开始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但他不喜上海的繁华纷乱,即与当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先生联系,到北大任教授教音韵学,后任国文系主任,直到1945年去世。

父亲一生别无所好,惟喜购书、读书。我们家曾搬过两次,每次觅房都有两个要求:一是要有足够的书房,至少要有三四间,室内四周都是大书架,还有大书桌;再一是离北大要近。父亲除了上课以外就是总在他的书房里。他的藏书大多是用红朱标点过的。读书备课,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乐趣。父亲去世后,按照他的心意,藏书献给了北大图书馆。

小时候我有旧印象,我们家里老有一个叔叔轮流住着。大了我才知道,父亲在北京安居下来以后,觉得不能让几个叔叔老是蛰居家乡,应让他们出来见见世面,就分次一个个接出来,引导他们读书做学问,后来他们均学有所成,成了北京学术界有名的马氏昆仲,与周氏、沈氏昆仲齐名。他们是:马衡(叔平),故宫博物院院长,所著《凡将斋金石丛稿》有开创性的贡献;马鉴(季明),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香港大学校长;马廉(隅卿),北大讲师,脑溢血死在讲台上。和几个叔叔情况差不多的还有我的四舅陈君哲(子俊),是北京大学教文字、文法的教授等等。

与父亲经常来往,往往畅谈至深夜而毫无倦色的有钱玄同、鲁迅、沈尹默、周作人、刘半农、陈百年等,常听他谈起的得意门生有范文澜、陆颖明等。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教育是从国家民族的大局来设想的,这些想法今天看来可能有些幼稚,但那时确现了父亲的赤诚苦心。我们姐妹六人,除了小妹、小弟是父亲去世后才上的大学,我大哥从中学时代就留学日本,我三弟也是从中学时代就留学德国,父亲的意图大概是想让他们到这些强国去汲取振兴祖国的营养吧。对我和我二妹两个女孩子,父亲的安排是让我上政治系,让我二妹上法律系。他说“中国妇女地位最低,你们出来要为争取女权做些事情。”他又曾对我们说笑话:“你(指我)出来可以当公使,现在都是公使带夫人,你这个公使可以带丈夫嘛;你(指二妹)学了法律,将来就是离婚,也可以保护自己的权益。”

父亲一生和蔼待人,以好脾气著称,但在气节这根本问题上却毫不迁就。抗日战争时北京沧陷,父亲因年迈高血压未能转徙内地。日本人曾数次命父亲的好友周作人来请他出山任教,父亲让小弟马泰拒之门外不见,周作人还来纠缠,最后让小弟说:“我父亲说了,他不认识你。”这事才算没再继续。父亲过着清寒的生活,盼着胜利,他老人家是1945年4月去世的,去世前总说:“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吧。”吴晓铃先生在1985年10月4日《北京晚报》上曾说:“马幼渔(裕藻)先生在学术界居‘五马’之首,在日本时曾和鲁迅先生同师章太炎。我在离开北平时去向他辞行,他用古体文写下了如下几句赠言:‘余病居边城,远云岭,临岐恫苦,赠处无言,惟祈晓铃默识余衷,互相砥励而已。’真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对于我则是鞭策。老人不久便抑郁而终。”这段文字可以佐证父亲故去之前的境况。

我在1928年春天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一年级。1930年转入政治系本科,学到1934年离校。

北大分三院。一院在红楼是文科和部分法科;二院在景山东街,叫马神庙,是理科,有一小礼堂,一般名教授在此演讲;三院在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全是法科,有大礼堂。政治系属法科,我在红楼上课,有时到二院听胡适的课(自由选听),外请学者讲演均在二院。如鲁迅先生讲演就在此。

我记得第一天去沙滩上学,又兴奋又紧张。红楼从一楼到三楼都有教室,每层楼中间有教员休息室。教室的桌椅有分开的,也有在右手处有一扶手可写笔记的。必修课教室固定,选修课任选。同学中大多是男同学,女同学很少,1928年已由几人增至十几人。男女虽然同学,却不轻易交谈,互相不知姓名,因为注册室的人每堂课来点名是看椅子上有人即在点名册上画“到”。

我的老师现在健在的有许德珩先生,同学中知道的有朱穆之、邓广铭和*翰。他们现在都是国家栋梁,而我一无所就,实在惭愧。那时在校学习全凭自己自觉努力,老师都是高水平的,图书馆藏书也极为丰富,就是刚一入学,觉得学校太大,摸不清如何利用这好条件去学习。

北大课外活动特别活跃,可以学习乐器,包括钢琴、提琴,可以学摄影,可以学唱歌,可以学昆曲,还有体育活动,同乡会、同学会等等。我参加过钢琴和昆曲的学习,还曾受清华大学昆曲老师溥侗先生的邀请去合演过《游园》。到了春天有旅游活动,到了冬天,校方在一院的大*场搭起人工溜冰场,下课后同学们成群结队去玩。

1928年秋季入学,12月是30周年校庆(现改为“五四”了),11月即有校庆筹备会来邀我表演节目。我很为难,因为我很少参加文艺活动,只在初中演过一次儿童剧《青鸟》,我扮演“牛奶”一角,就一句台词:“我觉得我要变味儿了。”这次我想拒绝,可他们再三动员,我只好勉强接受了,决定演一段单人舞,起名《倦鹤舞》。由我自己去找孔德学校教体育的女老师排练,这时离校庆只有两个星期了。记得演出在三院大礼堂。当时是隆冬腊月,生了几个大火炉也不管用,冷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本来就没有舞蹈基础,简直不知怎么上的场,也不知怎么下来的,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晃动,跳完后气喘吁吁,然而同学们非常捧场,掌声如雷,紧接着是我特邀女师大一位同学跳《燕子舞》,直到“燕子”上台掌声才停。《燕子舞》跳完掌声稀稀落落。我感到对客人太不礼貌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过了几天小报上登了一篇评论,说“《倦鹤舞》只会东窜西跳却掌声不停,《燕子舞》很有功底却掌声冷落,太不公平了。”我读了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很感谢这位记者说了实话,替我表达了抱歉的心情。

六十年前我正好十八岁,当时女生很少,所以我显得很突出。记得上第二外语时课间休息,我到女生休息室去回来,见我书桌上写着“万绿丛中一点红”,我一见很生气,也不知谁写的,就用纸擦掉了。第二次再上课时又见上面写着“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我又擦了。不但有这种“题词”,还常接到来信。我当时的心理就是见信很不高兴,觉得别人欺负我,很难受,可见了信还光想看,看完了就又哭。日子长了父亲发现我情绪不正常,我如实反映了情况。父亲说:“他们写信给你,是对你有好感才写的,没有恶意,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愿理他们,不看就是了,把信给我。”可我又不愿意不看,父亲就又说:“那么要看就不要哭。”父亲对我体贴入微,我有什么想法都愿向他说。来信绝大多数是普通信格式,大意是要求通信做朋友,充满敬慕之词。有一个装订成本的给我印象很深,一共两本,一本给马先生,一本给马小姐,内容从不知我的名“珏”字怎么念说起,然后介绍自传,直至求婚。还有一个经常来信而不署名,发信地址又老变的,我也留下了印象。事隔多年,这些信一直留在我脑子里,我的看法可是大变了。我以前的看法是不对的,以致同学们普遍反映我骄傲自大不理人;还是我父亲的话对,可是我再没有机会向同学们说道歉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