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给阿Q立了正传,现在轮到我要给阿Q的孙子写传记,再称“正传”恐不妥,一来恐怕顶撞了他的先祖,害他日后见祖宗时被骂一句:“你也配有正传?”,晚辈总要谦让一些,也是中国人的孝心;再者,阿Q的孙子实在并无乃祖那种离奇曲折的经历,平平庸庸且又心术不正,因此杜撰一个名词,叫做“歪传”,音倒是谐了“外传”的音,不过他与他先祖一样,本不曾有“内传”,也不敢奢望“外传”了。而这“歪传”与“正传”相较,倒是更可以让人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叹的。

一、阿Q孙子的来历阿Q有孙子吗?读者诸君一定有疑惑。确实,鲁迅的笔下似乎不曾交待阿Q何处惹下过孽债。但读者诸君倘若仔细一点的,也许还记得阿Q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回到未庄后人人敬畏。一定是打这时起,他又找上了吴妈。虽嫌她脚大了一点,但总比赵司晨和假洋鬼子的老婆强一些。吴妈这时大概也不敢顽抗他,被他轻薄了一回。大概打这时起吴妈怀上了阿Q的儿子,说得正确一点是遗腹子。我想鲁迅会同意这样的安排的,因为他写阿Q行刑那天在车上瞧见了吴妈,恐怕是有深意的。吴妈这时一定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否则她不会只是出神地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了。不过,也许她是有意回避阿Q的眼光,谁知呢。不管他,总之阿Q是有了儿子的了。有了儿子,自然以后又有了孙子。因此,阿Q虽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中国的传统大抵就是这样绵绵不绝的,祖宗有幸乎?子孙有幸乎?闲话休提,言归“歪”传。

且说阿Q的孙子总要有个姓名。当年他祖父好像是姓赵的,不过被赵太爷赏了两个嘴巴后又不敢姓赵了,看来阿Q的孙子应该姓赵,都什么年代了,那赵太爷早见鬼去了,连他的孙子也在**中被阿Q的儿子连抽了两百个耳光,说是替他老子报阶级仇。所以阿Q的孙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姓赵了。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吴妈身上。当年她产下阿Q的遗腹子后压根没给他起过姓名,也许见儿子的头发比他老子长,就把他叫做“阿发”。生怕别人认出是阿Q的儿子,她哪敢让儿子姓赵。等到儿子又有了儿子,吴妈早已归天找阿Q算账去了。因此阿Q的孙子出生后,起先也没有姓,不过他出生正赶上改朝换代,一时起“解放”、“建国”之类的名字很多,于是阿发给儿子取了个名叫“新生”,小名便叫“阿新”。等到要上学了,阿发便将就让儿子跟了祖母的姓,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便有了一个像样的姓名“吴新生”,不过乡下人都管他叫“阿新”。

二、未庄的女婿阿新打出生起,便已不在未庄。原来吴妈发觉自己怀上阿Q的孩子后便逃离到她的原籍来庄去了。未庄与来庄虽然隔得不远,却是分属于两个镇。阿新在来庄的小镇里经营着一个卖杂货的小店,生意虽不怎么红火,却着实让父亲阿发骄傲,因为左邻右舍都管阿新叫“老板”。以前他只从电影里看到城里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富人才配叫“老板”,现在他的儿子居然也俨然是老板了,他怎么不高兴呢?这年头不像从前,那会儿村里定阶级成分,他硬是吵着让队长把他从下中农改为了贫农。哼,去他的贫农!现在我是老板的爸爸了。不过儿子阿新没有他那么乐观,整日愁眉苦脸的拿着一只油腻的破计算器算呀算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要是阿新打一辈子光棍,恐怕他这一门真要与未庄断绝了联系。可阿新却终于不甘寂寞地娶了老婆,而妻子偏偏是未庄人,一个屠户的女儿,生得腰圆膀粗,与阿新的瘦骨嶙峋倒是很应了时下的术语——“互补”。于是阿新成了未庄的女婿。

虽说是未庄的女婿,但阿新却是不大愿意到丈人家串门的。一来怕见丈人那五大三粗的身材,那双眼圆睁起来,似乎自己顿时成了那可怜待斩的肉猪了;二来怕遇见赵太爷的灰孙子(其实是曾孙,但阿新背地里这么叫他),因为他现在阔起来,造了一大栋的楼房,还有一个美称叫做“企业家”,见到阿新常常皮笑肉不笑地说上一句:“到丈人家揩油来啦?”但这一天拗不过老婆偏要他陪着一起回娘家,说是老爸七十大寿快到,要商议做寿的事,她无兄弟,丈夫就是家里的半子之靠了。

来庄到未庄,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但两镇的公交车各走各的道,于是阿新只能用他那辆进货用的老旧自行车载着将近一百公斤重的老婆,摇摇晃晃地骑着去。

却说阿新好不容易骑到未庄的路口,迎面开来一辆宝马轿车,车主不是别人,正是赵太爷的灰孙子。一见阿新,他减低车速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刚要久违似地说上一句:“又到丈人家揩油来啦!”,不料阿新此时避之惟恐不及,心里一急,车身一晃,把老婆摔下车来,杀猪似地直叫唤。宝马车猛地刹车,差点撞上。阿新此时不知怎么地来了胆量,将那辆老旧自行车在宝马车前一横,将满身灰土的老婆扶起,拉开轿车门说:

“你他妈的瞎眼啦?撞伤人啦!”

“撞哪儿啦?想敲竹杠?”赵太爷的灰孙子也不示弱。

阿新不由分说地将老婆往副驾驶的位子上塞,边塞边说:

“验伤去!验伤去!”

赵太爷的灰孙子见阿新来真的,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抽出三张一百元的塞在阿新老婆手里,边塞边将她推出车外。

“去验你妈的伤去吧!”说着启动了车,绕过阿新那辆破旧自行车,扬尘而去,留下阿新老婆喜滋滋地捏着那三百元钱,气得阿新直跺脚。

三、老丈人的寿筵老丈人虽然年届七十,但是身板壮实,听女儿说起在路口的遭遇,气得一拍饭桌,将桌上的碗碟震得叮当作响,阿新唬得脸色惨白,生怕他要开骂自己无能。幸好丈母娘一旁将话扯开到寿筵上去,老丈人才雷霆息怒。

“老头子想借这个生日好好招待一些村里村外的头面人物,也为你的生意开开路子呢。”丈母娘对女婿说。

“啊,啊,难为爸爸想得周到。”阿新敷衍着回答,心想这下操办起来说不定要花大钱,自己恐怕要当冤大头了。

果不其然,里间的小姨子窜了出来,扔下一张请客名单在阿新面前说:

“周到不周到,还请姐夫过目。”

小姨子是嫁不掉的老姑娘,不知怎么见到阿新总要找碴。阿新眼睛一扫,只见密密麻麻一大串,少说一二百人,写在前面的分别是未庄镇镇长、副镇长、来庄镇镇长、副镇长等头面人物。

“啊,啊,既然你们拟好了,就……”阿新也不想再细看了。

“就什么?就差钞票!”小姨子心直口快,一针见血。

一时屋里几个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阿新,尤其是老丈人那双圆眼,还带着刚才的余怒,阿新心里直发慌地低下了头。还是丈母娘来解围:

“其实呢,家里也有些钱,不过全花完了以后你爸妈生病就干等死啦。阿新你就看着办吧,差也就差个三四千的,看,今天你老婆不就赚了三百。”

阿新老婆一听,忙捂紧了口袋,不高兴地瞪了老娘一眼,生怕她将自己摔痛屁股换来的钱抢了去。小姨子见姐夫这时屁也不放一个,头一扭跑回里间去了。

“娘个贱胎!”老丈人终于发话了,一开口就是那绍兴腔的骂人话,“怪只怪老太婆你没本事,怎么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于是老太与老头间的战争爆发,阿新趁机拉起老婆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