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她半身贴在湿冷的地板上,微微活动手时却发觉有重若千斤的铁链锁住了双手。

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她抬起手触摸那狭小窗口透出的点点光芒,顺着指缝流泻,在身上显出一丝丝光斑。

“女郎……”一身狱服的流霜看得只觉心酸,忍泪铺开尚干躁的稻草扶她躺下。

而她意识逐渐恢复,双目溢满沉重的思量。末了,她叹息地看着流霜,“要你跟着我受苦了……”

流霜摇摇头,眼底泪意闪烁,“苦得是女郎啊,为何一定要您遭受那么多苦难……”

“流霜,只有亲自把这世间所有苦痛悉数尝便,才会知晓如何把它们悉数还给那些人,他们,亦是要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从来不会埋怨什么。”她淡然地看着窗外的那抹光辉,莹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坚毅的神色。

“呦,这两个个小姑娘倒是长的还不错嘛……”

“不如陪爷几个玩玩……”临狱的几个男人嬉笑着,透过缝隙去勾流霜的一衣角,流霜嫌恶的地向她身边躲去。

“女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流霜……”她信手拂去流霜脸颊的乱发,替她掖到耳后,“告诉我,我昏厥后到底发生何事,景侯他……”

“女郎,你莫要再提起此人!他能有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弃他人不顾!”流霜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殷切关怀地包住她冰冷的手,只道:“女郎,您是否入宫前曾得罪何人?为何此次比才会有人弃六十四刺客,只要女郎你死?”

她眉心一跳,神色缓沉,若是说真正结下深仇大恨的人,恐怕唯有弑戮满门的背后之人罢?

“此言何意?”

“女郎倒下之后,那六十四的八佾舞姬一同服毒自尽了……”

好个大手笔,不惜出动六十四人,也要给自己扣上弑杀王族的帽子!

不对……她脑海中渐渐回忆着孟素云和芙苓的行止,越来越觉得可疑。她们是故意将自己排至最后一个出演,所以才能构陷自己是刺客!

那六十四人,只是用了四人行刺越王和景侯。越宫防守严密,是以如此之多的刺客不可能冲破层层防守,那么,应是那人筹谋已久,待舞姬入了越宫后,设计将其中执剑的四人换作刺客!又在进入梨辞殿后下毒,计算好了时间,使得她们舞后毒发身亡。只怕在那人的局中,牺牲诸多棋子只为了更大的利益……

那么司马清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司马清的谋划,清夫人还不至于为君上挡剑罢?难道,这是昭句无的计谋?她摇摇头,她最后的印象中,昭句无忧虑的眼神不似作伪。

那么想除去昭句无的难道是世子昭中期?还是昭子良?

世子昭中期一直以懦弱不被君上认同,刺客来临的时候还躲在封如婳的身后,策划者怎么可能是他?

那么会是昭子良么?不知为何,她不愿将谋划者划归到昭子良身上,那是如此干净澄澈的少年啊,怎么会参与如此肮脏的勾当?

她越想越觉得周身发寒,无助地紧紧拥抱着自己。屠戮夏氏满门真的会是他么……

“女郎,元大人来了。”流霜看着铁栏外言道。

一振悉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守卫抱拳道:“大人,小人告退。”

他摆袖快步而入,沉静的脸上满是焦灼,“洛小姐,可有需要本官相助之处?”

他履行了他的诺言,无论何时,都会站在她身边,不相离。

她浅笑温润,轻轻摇头,怪不得这间牢房只有她和流霜两人。

“我向君上自请负责此案,这里……是整个天牢中最好之处。”他郝然一笑。

“令世子伏诛。”她声音轻柔,却说得异常果敢,以至于元子玉听得一怔。

她避开其他犯人继续道:“想必此时所有证据皆指他一人罢?那便不如顺势而为,连华韵一并下狱。”

“你说得没错,”元子玉颔首沉吟,“早先从刺客衣襟中搜出世子文书,再者我命心腹潜入世子私兵军营,那些私兵所用软剑的标志和刺客用的相同……”

“那便足矣,昭常疑心颇重,这些年已逐渐疏远了世子和华夫人,这般一来,二人必死无疑。”她眼中滑出一丝微光,这不也是那人想要的么?她成全便是。

“我只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一切仿佛有一种无形之力牵引而下。元子玉不在乎冤案与否,我只要你平安。”他紧紧看着逐渐行销骨立的少女,心中一度感伤。

她轻轻叹息,“只怕比想象中的难,如果背后之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再上报君上……到那时我百口莫辩。只能先顺其意,另做打算。”

元子玉沉稳颔首,踱步而出,等到牢门时,顿足扶着栏杆,却不曾回头,“万事珍重。”

她默默背过身去,闭目不忍看他的背影。谢谢你,子玉,如果你代我双手染红,那么我到地狱之时,愿受尽红尘业火为你赎罪。

元子玉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赶去了宫狱。他需要令昭中期认罪……

王城的宮狱专事关押犯罪的王族,为了保证王室秘辛的不外传故而设之。内置五重甬道,每过一门必有二十羽林卫把守,是以若想宫狱劫狱,基本上是天方夜谭。

他每过一道甬道,便出示一遍通行文书。终于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身囚衣的世子昭中期。

昭中期阴一膝盖屈起,一膝平躺,俊美阴柔的脸上不见一丝生机,抬眼看清来人后才懒懒笑道:“不知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昭中期的……”

元子玉将一张布帛放在他的面前,寻了一块干净的石阶坐下,双腿交叉,瞬也不瞬地审视着昭中期,“自然是——后者。”

“咳咳……”昭中期喉头一急,低头咳嗽了起来,抚着胸口艰难吐息道:“是三弟让你来逼我认罪?”

元子玉眉宇间沉着蔼蔼的思虑,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经此次落莎台弑君一案,证据摆在眼前。就算这次凭着华家的势力保住了你,他日你称了王,王权必将落到华氏的手里……”

昭中期闻言眼中浮起深深的惧色,他双手按着地站起身,朝元子玉跪了下去。颤栗着向他不停地摇头:“世子之位我不要了……我资质比不上二弟,心机不如三弟,他们要随时拿去……”

昭中期激得一头冷汗,仰头看着元子玉,嘴唇哆嗦着:“元子玉,不不,元大人,无论是替我平反,还是把我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姑苏……我想活着,我只想活下去啊……”

昭中期摇晃着铁栏,叫道:“元大人,救救我!我想活下去啊……”

元子玉的心从未有过的挣扎,他不愿制造冤案,可是如今已经由不得他了……他发过誓要护佑另一个人一生平安喜乐,哪怕出卖自己的灵魂。

“殿下,原谅下臣言行无状,下臣有需要守护的人。这帛书就算不写,弑君罔上的罪名您也逃不掉……”元子玉深深躬身行了大礼,转身而去。

昭中期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元子玉,失神喃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越书副卷.元子玉》载:南越正元三十五年夏,废世子昭中期发起“落莎台之变”,意图弑弟除君。上震怒,勒令玉查明。后玉上报此案内廷朝野牵连甚广。昭中期废除世子一位,贬为庶人,世子妃封如婳、朝中臣太常卿孙巉、左卫将军陈嵘、员外散骑常侍封东年一并于三日后黄门处刑,国相启连降三级,华夫人韵迁居冷宫瀚觉殿,是以中期政变始败。

昭中期弑君案,后世之人探讨之后顿感疑点重重,昭中期生性懦弱,怎会向君父持剑相向?牵连数千人,为首之人皆被处以极刑,所有证据皆在判刑后销毁,再无翻案之机。是以称“南越三大悬案”之首。

历史的洪流中,她的存在如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无形之中推动着暗流向前涌动。

夏子矜蒙着面纱立在楼阁之上,看着楼下拥挤的人潮拼命地向由羽林卫护卫的刑台挤去。仿佛只有亲眼目睹他人之痛,才足以宽慰自己。

狰狞的、被横征暴敛过的人们,愤怒地谩骂台上受刑之人,把生活的不幸全归于他人。这森罗万象的贫困之景,好似在昭示着一个即将动乱的时代。

“开始行刑!”昭常亲自当监斩官,抛下令牌后,刽子手将躺在地上的昭中期四肢和头绑在五匹驽马身上,五个方向同时慢慢使力,以便犯人一点点体会血肉分离的痛苦。自始至终,他都显得异常平静,乃至最后嘴畔逸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如果被行刑者是她夏氏,她不敢保证民众的表现是和眼前一样,思及此黯然转头,却撞上了同来观刑的昭子良。

一身竹青长衫潇潇,两撇鬓发用竹簪挽在脑后,双目澄澈如一掬湖水,笑容如清风朗月。任是谁见了必是要赞他是个杏花吹头的风流少年。可她知道,那隐在春水般纯净的眼眸底,是深不可测的心机城府。

“夏、子、矜,”他先启口,一字一顿,道:“姑苏夏氏遗孤夏子矜,金陵洛氏洛冰书。究竟那个才是你?”

她慢慢掀开面纱,“世闻了了大师游历四方到姑苏布道时曾说,万事万物皆为虚妄,世人皆为他人表面所惑,而不顾其内理所在。那侯爷何必执念于此?”

她看他无谓一笑并不答话,平静道:“落莎台,是你罢?”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冷笑道:“六十四刺客诬我弑君,侯爷好手段……”

“可你,却没令我失望,即使如此你不也逃过一劫么?”他眼眸不再澄澈,渐渐幽深混沌,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说着,他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正对着自己,弯腰轻轻抚摸着她如瓷玉般的脸,而她却微眯了眼,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本侯知子玉性情耿直,从不会听命于本侯,而你夏子矜却是他唯一的弱点,是以我便借六十四刺客诬你入狱。聪慧如你,又怎会不知本侯之意?定会劝元子玉顺势而为。所以本侯在子玉判处昭中期后,才会求母妃在君父面前为你开解弑君的罪名,还给了你一个女官的职位。”

她渐渐捏紧了拳,哧哧得冷笑,压抑着满腔的恨意,挑眉道:“那夏氏一族呢?亦是侯爷。既已得知子矜系夏氏遗孤,为何不连子矜一并处死……”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眼神渐渐清明,不在乎地轻笑,言道:“若是处死了你那便无趣了啊。本侯连母妃都可利用,又何况于你一介二流士族?”

“怪就怪他夏远道不识时务,自以为依靠君父就可安保无虞。所以本侯只是小惩大戒而已。”

她眼底渐渐发寒,结满了冰霜。小惩大戒?屠戮她夏氏满门只是小惩大诫么!“就算清夫人死在落莎台上,你亦会这般安然?”

他松开手,俯首看着刑台上正在施行绞刑的封如婳,她脖颈被行刑者挂上绳锁,颤抖如筛糠。含笑道:“若是她因救下君父而死,那君父对本侯便会怀着一世愧疚而去,说必定会将王位传于本侯。何乐而不为?”

他的声音轻灵彻秀,空无不带一丝感情。

“所以清夫人为君上挡剑也在你意料之中,落莎台之变,只不过是你想要试探越宫兵防的闹剧。顺便还可除去世子和景侯……”

“可他昭句无的势力远必本侯想得更深,连你,”他仿佛叹息般,“也是他的棋子。”

她并不惊愕昭子良的言论,若说他慧奚侯足以调六十四名刺客,查清她的底细对他也非难事。

“今后,夏子矜就算沦落地狱,浑身欲血,也要拉着侯爷你尝遍痛苦,堕到地狱的深渊……”一字一句仿若誓言,她不再多言,直唤道:“流霜,回去了。”

“如此,也好。”良久,他看向女子离去的身影失神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