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七分,北乾、北燕、东夷、南越、西羯、虞国、鬼方。其中尤以北乾、南越、西羯三国国力强盛,大成相互制约之势。北乾南越依邶水为界,北乾地处中原,定都琅玡,地势开阔,民风纯朴;南越地处南方,定国都姑苏王城,风袭魏晋,气候温润;西羯地处,定都天外昆仑下戍城,地处草原荒漠,游牧为生。

隆冬初月,恰逢西羯少降雨,国内牲畜死伤过半,西羯首领带领骑兵东向越北乾关缢汝南抢掠,北乾王命大将李沐带领浩浩十万大军出征讨伐。而在南越,连降三日大雪,以至许多穷苦百姓无法安然过冬,权贵士族享乐安然,道旁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莫过如此。

南越.下野

“吁--”驾车的劲装男子熟练地收紧了缰绳,皱眉看着雪地中露出的一只冻的青白的手。手的主人满脸泥秽,衣着锦缎却失于整洁,唯见漆黑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倔强的色彩。她猛地攥住了马的前蹄,马一受惊不住昂蹄嘶鸣,颠的车驾上的人一阵不适。

而她却咬紧牙关,不愿放手。驾车人回身越下马车,扔下几枚刀币,从远处跑过来几个小孩子一哄而上,而她神色却愈发坚定,也不去拾取,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马车上的人。

“不知好歹!也不睁大眼看清楚你拦得是何人的车驾!”言罢,抽出马鞭便朝那瘦弱的女子打去,“啪!”如长蛇般马鞭抽到她的背上,她闷哼了声,冻麻木僵硬的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竟然一个反手抓着马鞭,沥沥的鲜血顺着她握着的马鞭处缓缓滴落,眼底残存着一处不肯熄灭的火焰。发紫的唇瓣打着颤儿,“救……我……”

车驾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捏着侧窗一角的厚毡,轻轻启口,“若我救你,可愿为我所用?”

“愿……”还来不及说完,努力挣扎的神智渐渐混沌,握着马鞭的手脱力,贬入骨髓的疼和冷竟使得她昏厥过去。

车上人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带她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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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中山炉上燃香袅袅,室内燃了暖炉,不时听到“噼啪”的火星跳跃声,垂幔环绕的长榻上,女子脸色森然,眉头紧锁,即使室内温暖如春,她仍是感觉全身发寒,以至冷汗混着泪水濡湿了鬓角滑入软枕不见了踪迹。

“矜儿……不要管爹,快逃、快逃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走!!”

“记得……一定、定要给夏氏满门报仇……”

“小姐……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别杀我!别……啊!”

……

她好像再次回到那一天,她熟悉的夏家变成人间炼狱的那天,那天正是她及笄那日。无数的黑衣人破门而入,一人做了个手势,冷酷阴隼的眼睛扫过瑟瑟发抖的夏家人,“杀!”

她犹然记得,母亲飞快地把她藏在书房的书柜后面,不过半刻黑衣人提刀杀了书房外最后一个侍卫,冲进来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的母亲……

她眼前仿佛慢了无数倍,那一串血珠飞蹦离溅,她觉得连血液似乎都干涸了,拼命地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颤栗着咬破了掌心,猩红的颜色,在手掌绽放如同妖娆的大丽花……

等到夏府再没动静了,她伏下身慢慢爬到夏氏的身边,惊恐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跪着把她上半身抚起紧紧抱着,双目无神地轻唤:“娘……娘……”

“矜儿以后一定好好听娘的话,一定不会再惹娘生气,不会再跟娘顶嘴,不会再偷偷跑出府了……原谅矜儿好不好?”

夏夫人无力地趴在她耳边,断断续续道:“一定要为娘……和夏氏复仇……”

她痛哭着摇头,拼命按住夏夫人的伤口,血从她指缝倾泻,染了她一身……她徒劳地在夏府中奔跑,静,如鬼魅的静,交错的尸体,干涸黑红的血迹,那是夏府最后的记忆……

“她如何?”玄衣少年淡漠地瞥过昏迷的她问道。

一个粗麻褐衣年纪稍大的青年皱眉搁下探脉的手,“说也奇怪,这位姑娘身上伤痕累累,看伤口溃烂程度至少三天以上,若是真如侯爷所说,此人是在道旁雪地发现的,又是什么支撑一个弱女子背负这么多的伤口,何以冒雪支撑至今?”

被称为侯爷的少年眸色略一沉,看向榻上的人眼中多了一分探究。

“即墨!”他刚刚唤了一声,便有一个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查一下那女子是何来历。”

“诺!”后者闻声,抱拳飞身而去。

“我说昭句无可不是个良善之人,又怎的会平白救下昏迷的女子。哎,果真世态凉薄……”青年半作无奈地笑道。

昭句无挑眉看他,“本侯的府邸又岂是收留乞丐之地?”

他掩饰地扶袖咳咳,神色稍稍不自然,嘟囔着,“要不是看在师傅的面子上,谁愿意待在你这……”

昭句无提唇轻笑,看向她脸上又是几番变换,“她还要几日醒来?”

“不知……”谢弈欢叹气,“再过三日还不醒来,那便药石妄顾。寒气入骨,又兼心魔难医,她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作他人早就命丧黄泉了。”

“她定会醒来!”他笃定看着那张异常苍白的脸,轻声地回答,他不信求生意志这般强烈的人会轻易死去。像……当年的他一样。

无穷无尽的梦魇一遍遍上演着夏府当日的惨案,迷茫苍凉的血色再褪不去,无论走到哪都是那些熟悉却死相恐怖的夏氏一族的脸庞……

她注定逃不掉么?她感觉身体里一半是灼热沸腾的血,一半是凄厉哀嚎的求救声,叫嚣着、刺痛了神经。

“娘……”她深深地呓语,恍惚间看见夏氏气度雍容地走到她身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矜儿,你受苦了……”

她含泪摇头,“不!孩儿不怕苦,只怕族人无法含笑九泉……”

“好孩子……”夏氏的身影越来越淡,她惶恐地想要抓住夏氏的衣角,“娘!娘……不要离开我……”

“对不起……对不起……娘……我知道错了……”

昭句无手里捏着那册记录夏子矜生平的情报,冷漠地注视着不停乱抓的她,皱了皱眉,却还是鬼使神差般轻轻握住。

她的手终于有了着力点,呼吸渐渐平稳,她紧紧握着昭句无的手,挣扎的面容舒展开来,悠悠睁眼,只见榻顶流苏点点,恍然转头看着榻边的他,指尖传递的冰冷让她忍不住一颤,慌地松了手。

“醒了?”昭句无面无表情地抽手附在身后,就近寻了软垫跪坐,有侍女恭敬捧茶换盏,他不语端坐,自顾地啜饮品茶。

茶香蒸腾,隔得远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特有的王族气度,压迫得她有着透不过气。

迷茫过后,她开始打量着这间厢房,与木榻相对的是高架镂空雕花的木架,只置了几株时令红梅和几卷书简,紧挨着木架的左侧,便是昭句无闲坐的矮几了,右侧女墙正中,悬了一幅《樊泗高隐图》,上书曰:“九丹开石室,三径没荒林。仙人翻可见,隐士更难寻。”地上铺了质地柔软的羊绒毯,一直延到女墙之后。

“看够了吗?”澧雅的声音唤回她的眼神,她终于得机会看清悠然品茶的少年,眼底升起惊艳的色彩:纯色黑绒的狐狸毛在颈处围了一圈,眉若远山,目似幽潭,博带束发,黑色束带柔顺地垂在耳后,碎发遮住前额,玄衣宽袖,配兰瑰灵玉,一派王族气度。美中不足的则是偏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如璧如圭,则显得病弱风流之态。

那眼眸……她微微诧异,如同黑曜石一般不掺杂任何杂色,却深不见底,仿佛一个旋涡般吸引万物的光芒。

她扶着沿下了榻,低头跪地:“夏子矜拜见景侯。多谢景侯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你如何知晓本侯?”昭句无并不拦她,问道。

“世人皆言侯爷不事朝政,只懂得品茶鉴画,”她顿了顿,抬眼瞥了眼悬挂的画,“樊泗在成为当世纵横家之前隐居下野,侯爷既挂这幅画不正是取其东山养晦,再图霸业之意吗?”

“能有此宏图者,子矜不认为下野还有第二人……”

昭句无赞赏地轻笑,“夏家教得出好女儿。”

她听地心上一紧,瞳上渐渐弥漫了巨大的恸色,肩膀微微耸动,拼命压抑着喉咙的哭腔。

昭句无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你千里迢迢从姑苏寻本侯难道只是为了毫无意义的诉苦?”

她抬头看着神色沉沉的他,先是震惊,而后坦然,谨慎如昭句无,怎会无缘无故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求侯爷为我夏氏一族洗清冤屈……”她三拜叩首,紧抿着唇眼神倔强。

“夏氏一族不是死于强盗劫掠么?何来洗清冤屈之说?”他摩挲着下巴,单手支着,思索道。

她抬眼看着他,讥讽哧道:“强盗?若是治安良好的姑苏城出现了强盗,南越不早就亡了么?相信侯爷的暗卫应该有相关的消息……”

他并不在意她大逆不道的言论,“天下能人志士何其之多,为何相信我可以……”

还不及说完,她便迅速地伸手拽下身上的玉珏,猛地向地面扔去,“啪!”上好的玉珏碎裂,玉珠滚落相击不知落在何处。

闻声看向她,眼底一处精光闪过。

“只因侯爷与子矜有共同的目标,碎玉也。”玉字去点,王也。

她凑耳近前,吐气如兰在他耳边道:“难道侯爷毕生所愿只是一个小小的下野?”

他神色不变,眼眸深深,沉得不见星夜,她却在侧脸的一瞬间,看到他眼底蕴藏着,翻涌的名为野心的情绪。心中大定,嘴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果然,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