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宫•;纤歌殿

芳茵掀起湘妃帘走了进去,恰好看到一身常服淡妆的司马清歪在案旁,手执一卷书简,神色慵懒,垂头昏昏欲睡。

芳茵对着一边的侍婢轻声呵斥道:“没见娘娘正睡着,还不赶快寻了人用粘杆把树上的知了除了去!”

侍婢唯唯,赶忙退去。

“芳茵来了……”这份声音独带着一分哑意,司马清抬眸便见她手拿着托盘走来。

“是婢子吵到娘娘了罢?夏日暑气重,娘娘莫要贪凉,小心着病。”芳茵放下托盘,转身走进寝殿拿了一个薄质披风围好,这才立在一边。

“好香的茶。”司马清置在鼻尖轻嗅,赞叹道。

“这是用莲子水烹煮的银尖,微苦却入口回味悠长。”芳茵俯身答道。

“只是这银尖不及上次的好,”司马清微不可查地皱眉,“有些涩味。”

“极品银尖被衿珮殿的人先选去了,婢子只得了这些。”芳茵殷切地看着司马清,发觉她无动于衷又道:“我们纤歌殿何时受过这种气,衿夫人如今气势极盛,连云姬都少来纤歌殿了,侍婢宫人也懒怠了许多……”

“那又如何?”司马清淡笑着放下茶盏,“君上如今已是垂暮老矣,她仗着君上之威又能风光几时?”

筱音恍然大悟,眼底暗芒一闪而过,“娘娘的意思是放纵其发展,待小侯爷夺了王位,再以祸国殃民的罪名处死她……”

“春秋时期郑庄公任其弟共叔段势力扩张,最后才能一举克之。”司马清挑眉,抬袂优雅地品茗。

芳茵担忧道:“怕只怕纵虎为患啊。”

“本宫既然可以捧她,便可以将她拉下来!”司马清淡淡启口:“吩咐下去,纤歌殿所有人等若见衿珮殿宫人绕行而过,有违令者,宫刑伺候。”

“诺。”芳茵心悦诚服,拱袖退下。

一时间,宫内多赞清夫人为人谦让宽容,而说衿夫人锋芒毕露,不能长久。

流霜给她禀报时,她抚琴的手蓦地一顿,而后“琮”地一声,琴弦应声而断,她冷笑道:“好一个司马清,好一招以退为进!却不知本宫把你逼至悬崖边又当如何!”

“娘娘,你的手……”

“无碍,”夏子衿摆手,拿着绢帕按住了伤口。神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去把那药取来……”

流霜大惊,慌忙跪下道:“韩姑娘说那药极其伤身,娘娘这般孱弱,如何还能经受得起!”

“拿来。”她又一次下令道,眉宇间坚定之色更甚。

“诺……”流霜无奈地拿来一个通透碧玉的瓶子,咬唇递给她。

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舌尖的苦涩一直顺着喉咙而下,灼热难忍却始终不吭一声。

半晌在流霜忧虑的目光中,她轻声道:“把本宫有孕的消息呈报君上,之后的君上自然知晓应该如何做。”

次日,昭常在朝堂上昭告天下,说衿夫人喜怀麟儿,是南越之幸。遂决定行祭祖之仪,以感上苍恩德。

群臣面面相觑,而观昭常眉梢喜意也只得附和大呼道:“君上万年,南越千代……”

昭句无眸色依旧黝黑如墨,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跪伏时,昭子良悄悄侧首观察了他一番,嘴角含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下朝后,昭子良疾风般追了上去,唤住昭句无,“王兄,这未出世的孩子这么受到君父的重视,将来若是立他为世子,那夏子衿可便是你我二人的敌人……”

“她一直视你为仇敌,最先对付的自然也是三弟啊。”昭句无不以为杵,摆袖含笑道。

“可是原本只有你我二人争夺的战场,不应先去除障碍再行争位之事么?”

“先除去了三弟,本侯再得王位又有何不同?”昭句无夺声回道。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与昭子良的眼中碰撞,谁也不肯相让。

“难道你们以为子衿是那种倾慕荣华之人?”忽地一声轻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一身紫衣玉绶的元子玉立在他们身侧,笑容讥讽而怜悯地看了昭句无一眼,“子衿所为必有她的道理,侯爷真是枉费她的一片苦心。”

言罢元子玉洒然甩袖而去,昭句无扬唇一笑:“本侯自然信她。”

昭子良眼底渐渐混沌,迷蒙如雾掩盖了清澈,“王兄就这般相信她会助你?”

他也不答,拍了拍昭子良的肩,“有时间多去陪陪清夫人罢,毕竟她是你母妃啊。”

昭句无眼中的暗潮一闪而逝,快地昭子良几乎抓不住,一身玄衣如浓墨,挥洒自如地消失在他面前。

昭子良眼睛微眯,是要对付母妃了么?

他走下麟宇殿后并未出宫,而是径直去了纤歌殿。芳茵引他走过偏殿,到了内室后芳茵行了礼退下。

隔着重重晶莹剔透的珠帘,昭子良只能隐约看到端坐蒲团之上的人影。

光影绰约摇晃,唯有从门口竹帘和方形窗格透出外延的微光,纤尘漫舞中,昭子良撩袍并手行礼:“儿臣拜见母妃,请母妃安。”

珠帘后的司马清沏茶的动作一停,“本宫还以为慧奚侯要忘记宫里的母妃了……”

“儿臣不敢。”昭子良躬身再拜,“儿臣是为了新晋宫妃衿夫人一事儿来。”

司马清嗤嗤冷笑,“怎么,你怕本宫再对付她么?果真是本宫的好儿子,认一个外人为主!”

“母妃!就算您与夏氏有深仇旧恨,现今夏氏已灭,只剩下她一人还不够吗!”昭子良急而摆袖道。

司马清怒而拍案,茶水随之洒了一桌,目光忍耐着怒意,“不够!不够!我已经救过她一次,我不能让她夏子矜活着,她凭什么活着!……”

“母妃,”昭子良的眼底失却了澄净无垢的色彩,只有满目的悲凉,“我求母妃告知我,昭子良生父到底是谁!”

“为何一向端雅雍容的母妃会对夏氏下手,为何你要除去韩摇光!到底你还要除去多少人才会罢手!”

“良儿,母妃都是为了你啊……”司马清想伸手触摸他的脸庞,却隔着重重激荡往复的珠帘触电般缩回了手。

昭子良奋而站起,冷冷瞥了司马清的方向,“母妃,不要在拿我当借口,最让母妃欲罢不能的是你舍不掉的**!”

而在后廷众人而听闻衿夫人有孕后,六宫皆为一震,钦羡有之,妒恨有之,真心恭贺的却没有几个。

然众人还是抱着巴结观望的心态,逐渐屈服于她的恩威并施,每日拜访送礼之人几乎踏破门槛。

司马清再也坐不住,她急于知道这消息的真假,遂带着芳茵亲自去衿珮殿。

一路行来,看得出衿珮殿华美辉腾不逞九华殿,她兀自冷笑,九华殿之主还不是死在她手里,将来……

目光所视,一众妃嫔围着夏子衿聚在亭中纳凉,不时有盈盈笑语传来,见是她来纷纷止了笑,起身行礼:“妾等拜见清夫人……”

唯独她仍是悠闲地坐着,仿佛未见来人般,用银签拨弄着琉璃盏里晶莹剔透的紫提,司马清倒也有耐心,夏子衿不站她便不说平身。

这般倒是苦了这些贵妇人,盛夏毒热,不一会额头便冒出了细腻的汗,脚下微软。她始恍然抬头,笑道:“呦,姐姐怎么来了啊?看我,光顾着贪吃,竟然没注意到。”

“自家姐妹何必多礼,快坐下罢。”司马清即刻换了一个温和的笑,步入亭中挨着夏子衿坐下。

“诺。”众妃嫔正襟危坐,却失了之前的热闹。

“筱音,把那株千年的人参呈上来。”侍婢应声端着锦盒走近,众人引颈仔细一瞧,只见一个如缩小版的婴儿的人参躺在里面,纷纷称奇不已。

司马清拍了拍她的手,慈善笑道:“姐姐知道妹妹你珍宝甚多,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个人参。听一老道说若是再晚些时候挖出来,只怕已经成精了。这等灵药自然是要做恭贺妹妹的贺礼的……”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这两人眼中皆泛着冷芒,看似姐妹情深,实则暗流交汇,各自忖度对面人的心思。

“多谢姐姐了!我这里恰好少这一味配药呢。”她略一摆手,流霜上前接过转身退下。

“说到配药,本宫倒是有一个博学的医者要荐与妹妹你,他的医术可是姑苏第一。何不让他与你把把脉?”面对着一脸关切之色的司马清,她心底一凉,面容却是不变,抽开手,道:“姐姐倒是关心本宫。”

“这话说的,”她嗔怪地看了夏子衿一眼,“这孩子可是王室贵胄,不仔细怎么行。”

“对啊,妹妹还是探一探比较好。”不消转头她便知说话的必是笑得幸灾乐祸云姬了。

“淮岐先生,还请你探探衿夫人的脉。”一个背着药箱的医者渐渐走来,夏子衿深知她躲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司马清竟然是有备而来。

她攥了一把滑腻的冷汗,却勉力压下内心的不安,暗自在衣袖里蹭掉了汗渍。

“草民冒犯了,还请娘娘伸手。”淮岐恭谨恭身,在案几上放上脉枕,她眼神一扫,亭中有人惊疑,有人忧虑,也有人兴奋,仿佛下一刻她便会因欺君罔上而被下狱。

她暗暗冷笑,原来还是有些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喂熟的啊。

淮岐以为她没听清,复又重复说了一遍:“还请娘娘伸手。”

她依言而行,淮岐伸手轻按,良久几乎以为自己诊错,复又皱着眉头探了一遍。云姬急急问道:“如何?”

“滑脉跳动有力,娘娘怀的应是小王子。只是间隔时间略长,许是因为思虑过重所至。待草民下去写一个静气安神的方子交与御医便好了。”淮岐小心提了药箱退下。

夏子衿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袍袖,看了眼面色苍白的云姬,冷哼道:“云姬冒犯本宫,逐出宫去,此生不得踏入内廷一步。”

在坐妃嫔皆惊,莲婕妤最先反应过来,劝道:“妹妹,只有王后才有权利罢黜后宫妃嫔啊,这不合礼制。”

“难道是妹妹糊涂了,只有有凤印才能……。”

她侧首一笑,堵住了司马清的话,她慢慢抬头,睥睨着诸人。目光却愈发冷漠讥讽,“谁说本宫没有凤印?”

韩摇光托着凤印在众目睽睽走上前来,凤印上的凤凰翱翔蟠据一方,隐有腾空之势,足见雕工细腻。

“传本宫之令,将云姬逐出宫去,此生不得再回内廷。”她眼中的光芒万丈,比及阳光更耀眼,周身艳色不可逼视。

“求情者同罪论处。”她环视过去,厉目藏着机锋暗芒,群妃纷纷被她光芒所摄,低下头去。

宫人上前拽走了瘫软如泥的云姬。

“清姐姐,如此可好?”夏子矜含笑恭顺垂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