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道:“在听姐姐的故事前,我想听司马大人讲一讲案情,这样子听起故事来也不会云里来雾里去的。”

师姐姐点了点头,司马迁思量了半晌,便开了口,说道:“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约莫一个月前,赵府的管家赵三才急喘喘地来报案,说是赵家的少夫人杀死了赵家公子。赵家是雒阳一带出了名的大户人家,我当时十分吃惊,便让他细细地把事发经过一一道来。赵三才显然是被吓破了胆,哆嗦了良久,才断断续续把详情讲了清楚。那一日清晨,两名丫鬟照例去伺候公子和少夫人洗漱,到了房门前,叫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人回应,两人合计了一下担心会出什么事,便大着胆子推了门进去,一进门便吓了一跳,直到那晚我去赵府例行询问时,还如泥塑般呆愣着。她们看到了少夫人秀莲手拿染血的剪刀跪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垂头频频呐呐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而倒在少夫人脚边的那具血尸竟是公子赵天棋。丫鬟们惊慌失措,一时没了分寸,忙唤来管家赵三才,这赵三才虽胆子不比两名女子小,但在这赵府伺候了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有命案发生,死的又是自己的少主子,难免也会被吓坏,几人愣了会子,才有人敢上前探了探赵公子的鼻息,意料中发现公子早已断气。”

司马迁讲到此处时,师姐姐一向淡定的笑靥难以再维持,低头再度垂泪,扯了扯自己丧服的一角,哽咽着说道:“我和十月这身丧服便是为了赵公子所穿,秀莲深陷牢狱之灾,没法为心上人送最后一程,我这个曾经的主子愿意代她一次。”

司马迁一愣,继续道:“第二日,我便提审了此案。秀莲少夫人在堂上的表现极为怪异:两目瞪直却无光无神,口中声声不断念叨着那四个字:‘我杀了他……’我大惊,故心生一计,将她收了监,又让画师带上一副赵公子的画像随我一道入牢,当秀莲少夫人见到赵公子的画像时,竟像一只幼鼠见了老猫那般,呜咽一声吓得缩成一团,全身大颤,连一眼也不敢正视。”

“所以司马大人才下了定论:一个连自己丈夫的画像也不敢直视的妇人绝无可能胆敢杀害其夫?”司马迁点了点头,弱不禁风的脸庞披上了一面凝重的白纱。

“那位死去的赵公子果真有虐妻的行径?”李陵翘着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司马迁默了会子,遂才轻轻摇了头,我看他每一下摇头都十分沉重缓慢,故笑问:“大人为何这般犹豫?”“我也曾这般猜想过,因此我提审了赵家上上下下三十五口人,却未有一人言明曾见过赵公子当众责打过秀莲少夫人,相反……赵公子很疼爱这名女子。美衣、胭脂水粉、金器玉镯,只要是女人想要的,只要是赵公子能给的都不会少给了秀莲少夫人,可谓待秀莲少夫人不薄。”

听到这一席解释,就连平日里淡漠惯了的霍去病也愣了愣,眉梢飞上了一丝疑惑的神色。李陵则更不是一个能憋得住的人,他抓了抓头发,大叫道:“那这一切岂不是都乱了套了!”

其实在看到司马迁脸上那一抹凝重时,我已猜到了七、八分,此时一听倒也能镇定自若些,我笑着侧脸细细看向师姐姐,又一次紧紧握住她苍白的十指,轻声道:“或许师姐姐的故事能有一解我们心中困事的功效。”

师姐姐笑了笑,眼睑又翘又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两片弧度完美的扇形,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秒,遂道:“秀莲本是我在天仙苑新招的贴身丫鬟。大概在命案发生的两个月前,与秀莲相依为命的娘亲死于风寒,可怜秀莲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流落街头、讨吃百家饭的小乞女。她没有钱葬母便要卖身,于是那一日我与十月便在喧闹繁华的街头一角遇见了她,遇见了那副清冷的

看书!^*网科幻kanshu/,就想偷偷戴一下便放回去,毫无偷拿的意思。听她讲完这句话,我突然好怕,但还是做了决定。第二日便拿了好些平日里一些爷赏的宝贝又去求了老妈妈,将秀莲领了回来。那日夜里,她在帮我梳妆,我问了她喜不喜欢姑娘们用的胭脂水粉,她笑说喜欢;我又问喜不喜欢姑娘们的襦裙缕衣,她又回了说很喜欢。于是,我就劝她跟我一样做一名歌女,陪客人唱曲喝酒,卖艺不卖身,她可以穿上戴上那些美衣美玉,又依旧可以继续做一朵秀丽白净的水莲花。她犹豫了但未过一刻很快就答应了。我挑出了自己最好看的齐胸襦裙为她换上,又为她挑了一些好看的金银首饰和为她梳发上妆。那一刻,看着她倒映在铜镜里的那张由唇及眼都盈着笑的面靥,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既能让现在的她笑如甜丝,亦也能让她一辈子都无需抹去这一抹笑。”

“后来呢?”我一心对那个死去的赵家公子怀有十分的兴趣,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无法言明的感觉,这个雒阳的大户人家并不简单,若不然死了一个人不但让一郡太守迟迟压着不敢妄下定论,就连大汉天子对此也没有过多的怨言,没有责怪,反而派了张汤这个赫赫有名的铁面判官前来相助,刘彻对此案的关心可见一斑。

我屏息继续耐下性子听师姐姐把故事讲下去。

“赵公子出身显赫,我刚来雒阳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字。赵老爷是从长安辞官归乡的大贵之人,所以整个赵家有权有势,在雒阳可谓名声躁动。但那赵公子却并非一般性子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所有见过他的女子莫不被他的儒雅沉稳所迷。那日见他出现在天仙苑,我也是微微吃了一惊。他是来找秀莲的。我很开心,以为秀莲跟我不同,不必在勾栏内耗尽一生青春,每日强装笑颜,逢场作戏,永远不能真实地笑或哭。我笑问秀莲原因,她脸红得就像草原上那最后一抹夕阳的浅晖,支吾了半响子才告诉我,一日她在街上买帕子时偶遇了赵公子。接下来的事情只要是女子都可以猜想到,赵公子天天都来,天天只找秀莲,别的女子他一眼也不曾瞧过。后来秀莲很开心地告诉我说赵公子要为她赎身,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她迎进赵家大门,说罢对我便又跪拜又叩头,而我只能一面落泪一面笑着与她相拥。”

师姐姐脸上忽笑忽悲,我担心她受不了,便让她休息一会子,接下来的故事由十月代她说完。

看十月同样也是一脸疲惫苍白之色,我又吩咐霍去病给她们倒了两杯淡茶,待水凉了点,端给了她们,她们都纷纷喝了点。霍去病也为我倒了一杯,他递到我跟前时,我微微一愣,咬唇笑想这孩子平日里不温不热,站立坐下皆是一副活死人之态,没想到竟也是一个贴心人。我接过茶杯,抿唇喝了两口,搁下杯子,跪直了身子,收起了笑,对十月道:“安心讲吧。”

十月面上呆了一下,随即很快低头沉思了会子,开口说道:“秀莲嫁与赵公子后,由于身份贵贱有别,我与姐姐也有许久未曾见到她。那一日倒也巧了,我和姐姐听说隔了几条街新开了一家衣庄,衣质和做工都是一等一的,便去看了一下,却碰上了赵公子带着秀莲也在那里。那时的我吃了一惊,原本雀跃的心情瞬时沉入了谷底,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到那么憔悴的脸,苍白枯萎就像冬日里老树上的树皮,两颗原本水灵的大眼睛却深深陷在空落落的眼眶里,完全已不是当初那朵盛开散香的白莲花,我那时想了想,就算花已过花时花瓣一片片全然枯萎收缩在一团,怕是也没有这般骇人。”她唇边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忽又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我本想唤她一声,却被姐姐拦了下来。她让我好生看一看秀莲的眼睛,再下定论,以免枉费了力气。我只能木然地立着,努力强迫自己去看那一双已经干瘪了的眼珠子。辛瑗……子夫……你知道自己强迫自己去做一件完全不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感觉吗?”她连忙改了口,而我在那一霎那右手紧攥成拳,长长地指甲刺痛着手掌,心里笑得惨淡地默默回了她的话,我现在莫不是在强迫着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宛如一头困兽。

我眼睛看着她,淡然一笑,道:“不要害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心里那头疲惫的困兽也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变得温柔。要记住,现在你和师姐姐的故事是秀莲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

十月微皱眉,肩头忽地被人轻轻一压,她一个抬头,正对上司马迁盈满笑意的双眸。司马迁笑道:“子长也希望十月姑娘能相信我这个太守绝对不会罔顾了人命。”

十月掩嘴娇笑,道:“混迹风尘杨柳处已有七、八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番话不是对姐姐说,竟是面对着我这个无姿无色的小女孩道出,倒也有几分意思。”

看到她眉梢眼角都涌动着屡屡笑意,我也舒心一笑。她又接着道:“秀莲的眼睛半刻也不曾离了身旁的赵公子,两人明明身贴身,肩擦肩,可她看身边男子的眼神竟时刻盈着满满的嗔意,像害怕这到手的相公跑了似的。姐姐对我笑一下,我遂也明白了。虽然我们姐妹两并不知情究竟发生了何事让秀莲变成了这般骇人的模样,但她并非不幸福,她的眼里尽是对赵公子的爱意。能够挽着心上人的手共看繁华落寞试问不是每一个女子一生所求吗?”

听完这个故事,我忽地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副寓意漫画:一个老和尚在地上画了两个圆圈,告诉一旁的小和尚说道:“我们只知道我们知道的很少,却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有很多。这两个圆圈之外的世界都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小和尚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越多。”

很多事情我们以为我知道越多细节,就越能还原事情的本始。可越到后头,我们才能越明白很多事情我们能解释的越多,无法解释的就越多。

本文由看书网小说(kanshu.)原创首发,阅读最新章节请搜索“看书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