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尔展颜,右臂搭上我肩,此番动作何其自然,仿佛已是与我熟络至极。Www!QUAbEn-XIAoShUo!cOM“妹妹既觉可行,不若就替为兄走一遭,如成,为兄自是感激涕零。”他凑近悄声说,我微怔。

他见此,竟是噗嗤笑道:“玩笑而已,妹妹忒是认真。”

“阿悠本是愚笨之人。”“怎会?依为兄看,妹妹着实妙人一个呢。”真是风水轮流转,才给燕允的评价倏然回到了我头上。

“得遇妹妹,甚是欢喜,不若就让为兄作个向导,可好?”

于是,我们的踏春之行加入了个重量级人物,太子一路拖着我的手,极是和善,可是众人都不若先前随意,连秀秀也是规规矩矩跟在了我身后。

皇宫究竟是太子的地盘,他拖着我穿廊,爬山,涉水,尽走怪僻孤仄之地,幸而今日我穿着颇似胡裙,束袖紧裾,到也方便。不过确实不虚此行,其间风景果是不同寻常,别有趣味。

兰影她们俱着宫装,广袖曲裾,一路甚是辛苦,留她们就近歇在一处方亭,我则兴趣盎然地跟着太子继续探进。

“妹妹,可知此树来历?”我们步入了一片树林,太子径直走近一棵,回首问我。乍一看,枝干盘曲嶙峋,凑近观赏,居然是生在一起的两棵树。两树根须**,虬蟠纠结,树根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

“此树唤作‘相思木’,两树同根而生,齐饮风霜,共餐雨露。”他摩挲着树干,顾自说着:“若是一棵枯黄,另一棵也必会随之。真正同生共死。”

我兀自感叹天地造物的神奇,偏听得他喃喃自语:“真教人羡慕。”

静默片刻,他笑着问我:“妹妹还愿前行吗?”

“但往。”

大约行了一刻,竟是一处院落,庭院一侧湖石假山,上筑盘道,下临水池,池边一架小桥通于丛林掩映的半亭,八角重檐,青石围栏,观之极为幽静。

“过去稍歇,可好?”我颌首随他过去。亭中赫然焚香铺席,似早有所备。转首看着太子,他突然冲我长手一揖:“冉惭愧,出此下策引汝前来,实是无奈之举,敬请见谅。”太子名冉,如此自称,委实谦逊。

早知他接近我定是有目的,只是好奇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遂一路跟来,想不到堂堂太子却这般坐低伏小,到是让我始料未及。

“阿兄切莫如此,有话不妨直言。”

“这,妹妹能否在父皇面前替为兄求个恩典。”他开门见山。

“阿兄想提前及冠?”我自然晓得先前只是探我口风之言。他这般周折,必有难事,心中隐有揣测。

果然,他苦笑道:“如若如此简单之事,何用恁般周劳。那日未央宫中,妹妹可听闻为兄提及‘庭玉’?”

“……恩。”

“庭玉乃吾伴读,我二人自幼交好,情谊非常。前些日,吾听闻稷山有白狐出没,一时好奇,冲动前去。吾回宫后自知有失东宫之德,已欲请罪,不料父皇误听谗言,竟将一切归罪于庭玉。那日情景妹妹亦是亲见,吾以死相胁,后父皇竟命人困吾于东宫,目下好容易解令,也不再允我觐见。”

说到这里,他竟猝然跪下:“妹妹,吾只求面见父皇一次,可遍寻宫中竟无一人相帮,妹妹又一直闭门谢客,好容易今日才盼得妹妹出来。据闻庭玉已被廷尉收押,情况实是岌岌,妹妹请务必帮忙,汝大恩大德冉定铭记。”

我自是拉他不起,干脆也一并跪下:“阿兄毋折煞阿悠了。阿悠何德何能?”

“殿下,毋须如此。”此时,一人身披斗篷自林中风驰而出,转眼近前,把我推开,蹲身抱住了太子。

太子浑身一震,面色倏变,先是惨白而后竟染红晕,颤颤回抱那人,几不成语:“是,是你,可是你吗?”

“正是。”那人掀开了斗篷,玉面含春,肤若芙蓉。“庭玉回来了。”

“你,父皇何时下的赦令?又怎会在此”

“呃,今日。是陛下身边的吴公公带我至此候您的,他已离去。”

“父皇他……你回来就好。”

“……您,头上?”“无碍。”“到是你,可被难为?”“放心,不曾。”……

我双手撑住,半仰在席上,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面前正紧紧相拥的两个,呃,男子。这又唱的哪出?

呆怔片刻,方省得自己在此是多不合时宜,顾不得告礼,十分镇定极其缓慢地朝亭外爬去。

“且慢。”我以为自己已极识时务了,不想,正沉溺在重逢惊喜的太子在这关键时刻居然省起了我这多余的小女子。

讪讪转回头,他们业已分开,我嘿嘿一笑:“阿兄,我饿了,去茅厕……”呸呸,我差点没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我的意思是想去茅厕,也正好饿了。”……天啦,能言善辩的韩悠,你到哪去了?换这么个傻妞过来。

诡异地沉默半晌。

“哈哈……”于是,两个温文俊秀的男子,同时笑声如雷。我扁嘴嘟囔:“形象,形象!”

“小阿悠,你果真是个宝贝。”太子全无先前的庄重,伸过手揪了揪我的脸颊。

“太子殿,这位小贵人是?”声音清浅,是太子口中的庭玉,他已经平息了笑意,一袭竹青曲裾,翩翩公子,正襟而坐。

太子与他并席而立,盈笑妍妍。

烟气自博山炉镂空的山形中缭绕而出,在我眼前勾勒出一幅瑰丽韵雅的水墨,使人不禁沉醉其中。

“这是新近敕封的长安公主,阿悠。”太子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

“见过公主,请恕庭玉无知,多有冒犯。”他躬身行礼,我急忙拦住:“你是阿兄的,挚友,那我该称你作庭玉亦或玉兄呢?”

“草民不敢,公主如若不嫌,称庭玉即可。”

“那庭玉也毋多礼,叫我阿悠罢,可好?”

他轻侧头,太子微微颌首。

“诺。”我着实喜欢他的不卑不亢。

“说起来,阿悠可是你我的福星,此前我一直是焦急无措,今日正寻得她,即刻便是柳暗花明。”太子满面春风,兀自拉起庭玉的手。

庭玉不自在地挣出,清咳两声,看了看我,垂下眼帘,耳尖却是通红。

“阿悠不敢居功,还未帮上甚忙。”我连道。

太子促狭一笑,对我挤眼:“妹妹,先前有人不通礼仪,突兀而出,你可被伤着?”“呃……”这显然不是要我回答。

“草民知罪。”

“不,我……”我可没胆治你罪。

“瞧瞧,又忘了,公主可没让你如此自称。妹妹,你看该如何处置啊?”

我保持缄默。这里面有我甚事啊?

“这里正好有琴,就罚他弹奏一曲,可好?”“善。”我被迫与太子一唱一合。

庭玉唱诺起身,整冠理裾,跪坐于琴前,姿势熟练,正欲起音,忽而止住问道:“公主,可有想听之曲?”

我本是无可无不可,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汉广》。”

那是阿爹最擅长的曲目,但只在夜半人静时,孤身弹唱,若不是我半夜偷进书房外院找寻萤火虫,怕也未能得知。他授我琴技,却从不教习这一曲,窃以为他弹的其它曲目再是精湛也比不过这首。我也曾比照曲谱试奏,可总是差强人意。

“诺。”

开头是清亮飘逸的泛音,犹若淡淡月色融于浩淼江水,微风拂面。而后乐调上板,缠绵悱恻,绵延不断。接着旋律层层推进,思绪随之辗转,然后渐趋平静,忽又跌宕激昂……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太子伴着琴声低低吟合。

明明是一样的曲调,此刻听来却又不同,早前我常常半夜蹲在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假山上,聆听阿爹合着琴声的浅浅吟唱,只觉满曲皆是求而不得的哀伤。现下,曲里虽也是感叹难求之意,却又处处生机,心怀希望。

庭玉的琴技无疑十分高超,太子的声音更是低沉染磁,二人配合默契,曲毕良久,余音绕梁。

若干年后,当我再次听庭玉弹起此曲时,今日的我们如何会料到那时早已经物是人非。

“献拙了。”庭玉拱手自谦。

太子却是不无得意,凑到庭玉身边,讨好地执起他的手,转首莞尔:“如何?我虽不擅琴,却也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度闻’的道理,依我看也只有我们庭玉这般芊芊玉手方能弹得如此佳曲。”庭玉佯怒拍开他,啐道:“俗人,这曲又不是弹于你的。”

“庭玉,弹得真正妙绝,你可能教我?”我眼睛晶亮地望着他。

“这……”他似有些犹豫。

我急忙坐到琴边:“不若我也弹一曲,你从旁指正,可好?”

“庭玉你莫不是嫌阿悠资质鲁钝?”

“绝无此意。指教不敢,公主请,庭玉洗耳恭听。”

太子冲我眨眨眼,他头裹纱布,活像个大头娃娃,竟觉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