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猩红的落日正熨帖在大漠的边线,给天地涂上了一层暗沉沉的红色,把那几处久经风沙侵蚀的残垣断壁,映衬得是愈加地苍凉。wWW,QuANbEn-XiAoShUo,cOM

伴着响亮的驼铃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有一列队伍正在徐徐地蜿蜒前行。

往上望去,行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匹极为罕见的雪峰驼,坐在其上的男子,身着广袖深裾,哪怕滚烫的黄沙无空不入,就连鼻息吞吐间都已是热浪腾腾,他却始终挺直着脊背,以异常优雅地姿态穿行于这蒙蒙沙雾之中。

极尽艰难,终于攀上了一座沙丘顶端,一个戍卫打头的中年男人慢慢赶到了队伍前方,似是踌躇地开口:“殿下,歇憩片刻,可好?”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并未言语,只是默然地下了雪峰驼。

见此,中年男人顾不上谢恩,就欣喜地往后跑去,一路叫嚷着:“休憩,兄弟们,可以休憩了……”

所以,他并未注意到身后,缓缓回转过身的殿下,清雅的眉目透出浓浓的讥讽笑意:不过行了大半日,就成这般德行,京畿出来的人果是不同呐!

其时,灼人的热气已在渐渐消散,而那徐徐拉开的昏暗天幕,即将笼罩整个大漠。

殿下伸出手,细细描绘着悬在天地交界的半抹斜阳。

他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光泽平整。谁会相信正是这双手,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结束了他的三个亲兄弟。

“殿下,娘娘已然入土为安,还请您节哀顺变。”

或是那背影过于孤单冷然,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戍卫忍不住上前劝慰。

“节哀顺变?”殿下的语气有些茫然,双眸仿似寻不到焦距般:“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吗?”

是啊,那个被他称作母妃的女人,一辈子都活在回汉宫的梦中不肯醒来,偏偏命运作人,就在回京畿的前夕,她却倒下了,可即使在弥留之际,她拼尽全力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带我回宫。

思及此,早已干涸的双目竟是滑出了一丝冰凉,殿下将其抹在手中,诧异道:“眼泪?!我王豫还能有眼泪?”

原来千里之距也并非是想象中的遥不可及,大约在一个月后,这支队伍抵达京畿,当然,已换作一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马队。

王豫逼迫自己在面对繁华的京畿时,绝不能露出星点惊艳的情绪。他告诉自己,因为在不久后的将来,这统统都会归他所有,试问,有谁会对自个儿的物事艳羡不已?

到了宫门,有戍卫盘问身份。王豫坐在马上,下颚高倨,一言未发地俯视着交接的两班戍卫。

“殿下,请您下马换辇!”

王豫未吭气,只是蔑了眼那正缓缓敞开的一重重鬃红色宫门,冷哼过后,踩着众人的惊呼声,策马冲了进去。

正午的阳光撒在金玉交辉的飞檐上,激起一层层耀眼的涟漪。母妃口中的玉砌雕阑,宫阙楼台正泛着寒色的光芒,威严不屑地看着他。

王豫止住马,环顾四周,浅浅莞尔:听着,我来这里,为的就是将你们统统踩在脚下。

未央宫里胖胖的总管大人亲自出来相迎,可是当他看见那坐在马背之上不可一世的王豫,顿时傻了眼:骑马入宫,这在汉宫之中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一向处事不惊的他,竟是第一次失了分寸,仓惶地返回大殿,也顾不得身后一串串鄙夷的嗤笑。

让王豫未想到的是,片刻之后,再次出来的不单单是那位胖总管,更有一个玄裷旒冕的身影。见此,他的嘴角不由地荡起一丝微笑:竟然亲自出来了吗?尊敬的皇帝陛下,不,是我至亲至爱的父皇!

“皇儿,逾制了!”

这是分离十六年之后,父亲开口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

“哦?”

十九岁的少年这才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请恕儿臣无知,长在荒野孤漠没听过这许多规矩,不过,儿臣相信父皇定能体谅,可是?”

皇帝面目微僵,这是在指责他的失职吗?再仔细打量少年的神情,平静无波。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一个贱婢出的庶子,朕不光让他回来还将赋予重任,如此恩宠,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焉能有甚怨念?

与此同时,王豫也在观察着这个给予了他生命,又弃之不顾的男人。当年离开,由于年幼,并无几多记忆。所以,对皇帝全部的认知:英俊不凡,风流倜傥……通通来自于那个可怜的女人。母妃果然是在做白日梦,王豫如是想,面前这个眼睑浮肿,满是皱纹的男人彻底颠覆了十几年来他对“父皇”的想象。

“唔,规矩日后可以慢慢学,皇儿舟车劳顿,不若先去歇息罢!”皇帝此时的表情勉强算得上慈爱,他转向身后的胖总管:“引六皇子去东宫。”

“诺。”

闻言,王豫没有露出丁点讶异,意料中的结果,不是吗?

东宫,太子,这两个一直紧密相连的名词,今夜注定分开,因为此刻占据东宫的主人还是那个众人口中的——六皇子。

担心广陵一脉的窥视,从而让我来占着这名位,所以不下正式的诏书,想要这么无名无分地拖着我,等他年轻的皇后产下所谓的“嫡子”,再让我将这暖热的东宫之位拱手相让?王豫嗤笑出声,不,你没有机会的,今夜一过,你就晓得了。

新近上任的礼官悄悄抹了把冷汗,这是他在礼部挂职之后的第一个任务,未想,却是遇到这般棘手的人物。刚才自己将宫规宫制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也不晓得这位贵人听进去没有。那人一直背对而立,使人察不到他的一丝情绪。他未表示,自己也不敢冒然出声,无奈之下,就这么干候着呗。

不知许久,那人终于开口:“你叫什么?”

礼官微怔,他没说官话?!虽是上任不久,但是本身也是世家出身,当然晓得说官话可是贵族最为基础的一步。而眼前之人……他还是恁样一个身份!

“回殿下,臣棠英,是礼部新上任……”把刚才觐见时的言语再重复了一遍。

“很好。”

啊?棠英心想自己定是太过愚钝了,实在不能领会殿下的这个“好”字,是指他刚才照本宣科式的工作,还是一丝不苟不厌其烦的自介?

“退下罢。”

王豫好笑地看着那个如蒙大赦的年轻礼官落荒而逃,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此可怖?

月光自六格的轩窗间稀疏地透进来,夜,已然深了。

却是全无睡意,难道是因为太过乏累,反而睡不着?王豫从来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既然无眠,不如出去走走。

走出东宫,并不困难,只消眼神冷冷一扫,宫人戍卫全都束手敛眉,乖乖地让开,再一挥手,连跟上来的人都会自觉退下。

出门不远就是御花园,王豫闲闲地游走于花丛曲径之间。

三月,本就是万物复苏,百花齐放的季节。月夜中的御花园并未完全睡去,展现在王豫面前的依旧是一派盎然生机,种种奢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有。王豫皱了皱眉,他厌恶自己在此情此景里,忽然萌出的一种可称之为思念的情绪,而这思念的对象竟是曾经无比痛恨的大漠。

这,是到了何处?

当他从纷纷扰扰的思绪中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走岔了路,王豫自嘲地笑笑,索性走到哪儿就算哪儿罢,反正总会有人来找他的,说不定自己还能有甚奇遇呐!

然而,接下来的情景,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所期待的奇遇呢?

十几丈外,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踩着月华起舞翩翩,她欢快的笑声穿过他们相隔的几层花坛,绕进了王豫的耳朵。

王豫有些恍惚,那是木朵?

木朵,他唯一拥有过的侍妾,曾是大漠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扪心自问,对她也说不上多欢喜,奇怪的是此刻却能清晰地记得她的笑声,也是如这般欢快呐。

心念一动,王豫捏出了藏在袖里的那管玉箫,伴着女子的舞姿吹奏起来。这管玉箫是从前木朵送给他的,可是现在竟成了木朵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因为那颗大漠的明珠也同他的母妃一起湮灭在了那片荒凉的沙地。

看来眼前的女子很是善舞,即使他的箫声忽转,女子也能随即跟上。他们配合默契,几是天衣无缝。以致一曲过后,王豫亟不可待地绕过花坛,朝她而去。

谁料,那女子却是倏而失了踪迹。几番寻找未果,王豫有些失望,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境?

对于这一次稍嫌诡异的相遇,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被王豫当作了他和她的初遇。

待得王豫被宫人寻到,引回东宫,已是后半夜的事了。他囫囵地困了一觉,起身时,正正等到了他要的消息:皇后小产!

其时,他正跪坐在榻上,享用着丰盛的早膳,眼角眉梢都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看来阿暮终是不负所望。

阿暮,是王豫五岁时在大漠捡到的孤女,年纪与他差不多,最初只是为了一饭之恩,再后来随着恩惠越来越多,她理所当然地加入了王豫的计划,早在几年前混入汉宫潜在皇后身边,与王豫遣派的其余间者一样,渐渐渗入了大汉的核心。

王豫曾问阿暮,事成后要何赏赐?她却说只想拥有一个与主上共同的孩子。王豫无所谓地笑笑,十分大方:“给你!”

当时的王豫想着,只不过是在他以后庞大的后宫里增添一笔颜色,就能换得一个女子全然的忠心,这交易很是划算呢!

而如今,一抹月下倩影倏然闪过王豫的眼前,他心情颇好,看来日后这颜色还得再添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