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我也真够傻,怎么就不想想哪个寻常的宫侍能取到恁样精致的食物呢?过去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如若当初我能狠下心,拒绝教你习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局面了!”

灵修全然沉溺在往事中,眉目间的纯然,散发着仿若少女般的华彩。WWw.QuANbEn-XiAoShUo.CoM

“还记得是在那年的三月份罢,春光恰好的季节,你异常雀跃地到乐坊寻我。彼时,我们已整整半年未见,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那惊心动魄的宫变,先皇极宠的太子竟是主谋,随后更是牵扯进了其余两位皇子,在那一场父子兄弟间的血腥战争之后,输的自是丢了全部家当乃至性命,而胜者却也未见得是真正的赢,先皇在短短时间内丢了三个儿子,从此倦怠,宫中再无歌乐,晦气沉沉。”

“直至某天,班头把散漫的伎子集起来,重新排演歌舞,据说是为了迎接流放在外的六皇子归来。六皇子,呵,当日谁不好奇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子啊,其生母是低微的宫婢,自出生就不受陛下待见,远远地发到了偏僻的封地,如今竟成了太子的唯一人选,何其幸运!”

“你来找我时,本来正正是我们赶功的时候,可一见到你偷传来的小笺,我心里甭提多高兴,立马歇下手中事物。许久未见,你瘦了,却是出落得更加水灵,看着我还是那副笑意妍妍的模样。当你说要学我正在跳的那支舞,我没有半分迟疑,就倾囊相授。那时,我对你几乎是有些嫉妒的,因为跳舞就像是你与生俱来的本领,丢了恁久,再重新捡起来,不单没有半分生疏,反倒是愈发的游刃有余。”

“不过,你的认真刻苦的确也是少有人及,甚至连我都是自愧不如的。我曾好奇问你为何这般尽心。你调皮地眨眨眼,说要把最好的舞蹈送给即将见面的小哥哥。我可真是傻啊,都到这会儿了也未能猜到你的身份。即将归来的小哥哥?六皇子不就是最小的皇子?”说到这儿,灵修呵了口冷气,不无自嘲。

稍歇,似又想到了甚美好的片段,她嘴角的线条转而温柔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正式演出的前夕,那日你并未来寻我,一时空闲,却是辗转难眠,我鬼使神差地闲逛到那块空地……”其时,一丝甘甜的笑意自灵修唇间浅浅蔓延开来:“或是月色惑人罢,一时兴起,我不禁对着月影翩翩舞起,正沉醉间,忽闻一阵悠扬的箫声,缓急间竟是和着我的舞步而来,闻音知意,我益发地癫狂,那一刻有着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也成就了殷灵修平生最为满意的一支舞。”

“舞毕,耳听得背后有匆忙的脚步声过来,脑袋瞬时空白,不假思索,几下就窜进了邻近的草丛。透过间隙,我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那,那人难道是月下仙人吗?清隽不凡的面貌,温仪从容的气质……我的心从无恁般慌乱过,只觉得心上系了根线,就这样被他的一举一动所牵动着,但见他眉间微蹙,疑是失落,我几乎就要失控地冲出去。不过也只是几乎失控而已……”

灵修垂下眼睑,平缓了几次呼吸,才继续道:“那夜澈亮的月色让我既爱又恨,因为它不单是让我看清了男子的容颜,更是认出了他那黯黑曲裾上精心刺绣的银色貔貅——皇子的象征呐,如此,他的身份已是昭然而出,这汉宫之中哪还找得出第二个皇子呢?一个是将登大宝的天之骄子,一个是低微的乐坊舞姬……倏时清醒,我告诉自己,所谓云泥之别,殷灵修,你所期望的交集不啻于妄想。”

“呵,想不到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心动,这辈子仅有的一次自卑,全都在那一夜之间消耗殆尽。这以后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想,如果一切能止于那一晚……又会是怎样的结局,也许现在的我已步前人后尘,被送给哪个哕哕老臣作第几房小妾,只有在午夜梦回时,忆起那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至多也就感叹感叹年轻时的痴心妄想……这样的日子在别人眼中或是不堪,可谁能晓得,我宁愿是那般!”

她终于直视我,目光犀利,却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比起这所谓的‘皇后’,比起困在中宫这么多年半死不活的日子,起码那样不堪的人生还能算是个,人啊!”

第一次意识到,这许久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个灵修根本不是真正的灵修,或者说那些骄傲自负不屑,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个坚强外壳,等撕开了这层表象,才发现底下的她早已是伤得体无完肤。心念一恻,走上前,把她轻轻匡入怀里,模拟着想象中母亲该有的温柔。

灵修先是微微挣扎,最后还是妥协,偎在我的怀里,嘤嘤哭泣。

抽噎半晌,闷闷的声音复又响起:“翌日,我的心情何其复杂,为了祭奠那不及开始就夭折的爱情,我立誓要为他献上一支最完美的舞。可惜,一旦错过永远错过。宴会当日,又一个姣好的月夜,我却没能等到再为他献舞的机会,因为先皇挚爱的女儿,汉宫里唯一的公主,她病了。于是,所有的筵席都被取消,就连本该是重头戏的太子殿册封仪,也不过是一道圣旨给草草打发了。”

她忽然仰起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我:“你该晓得了,你的阿娘在这汉宫里曾经是如何尊崇了罢!”

我注意到她的称谓,原来神智已然清醒了吗?再观她的面色,并无不妥。

“哧……”这声笑,终让我确定她又是之前那个灵修了,可是仔细分辨来又有些不同了,同样的嗤笑,却少了以前浓烈的讥讽。

“我想我若是他,怎么着也该是心有芥蒂的罢,自己人生中最为辉煌的一刻,就这样被个黄毛丫头给搅黄了。我多傻,为了他忿忿不平,甚至还隐隐怨愤那个素未谋面的顺华长公主。直到几日后,一列宫人来传令,说是公主有请,我何其惊讶,心说难道是我内心的秘密被人知晓了,欲拿我问罪?”

灵修再次环顾四围:“还记得我第一次到清兮殿时,甭提多忐忑,可是当我看清病榻之上那张嫣然巧笑的面孔,何止是意外啊。我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却被她强行扶了起来,她嘟着嘴抱怨一个两个都如此,还以为灵姐姐能不同呐。我无可奈何,只得妥协,唯一的请求就是她不要再唤我姐姐了。她满口应承,嬉笑着叫我灵丫头。此后每日的戌时,我都会来这里陪她。我们几乎是无所不谈的,甚至包括我曾倾慕一个男子的事,当然我不敢透露那人的身份。当时她还调笑,说要替我赐婚,别说,我还真是泛起了一点希望,若是公主出面,会不会……”

“恍惚是一日午后,她遣宫人来急召我。到了清兮殿,她拉我到一旁,很是神秘,要与我分享她的一番奇遇。原来那日清晨,她偷到空地习舞,却突然被一个男人捉住,那胆大妄为的男人居然说‘总算找到你了’,她挣脱不开,蹬了男人一脚,男人竟混不在意,就不放手……彼时,她虽是在啐骂着那男人的无礼,但其嘴角却始终浮着藏匿不住的笑容,衬得她的容颜愈加倾城,我想就连女人都不能抗拒恁般的诱惑,遑论是男人呢。”

“‘他还约我见面,你说我去吗?’她当时是这样问我的,或是因为自己的感情眼看已难以实现,就盼着她能得到圆满,于是几无考虑,我就怂恿着她去,甚而还建议她千万隐瞒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儿,我手臂上突的一阵剧痛,是灵修倏然抓紧了我:“呵呵,我从来都是作茧自缚,其实最该死的就是我!不过几日后,当她满心欢喜地带我去见那个男子的时候,我……我……终于知道被雷劈是甚感觉了。呵呵~~~我真不晓得自己该笑还是哭呢?”

“一个太子殿,一个长公主,居然不相识!竟然同时隐瞒身份,而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