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老头再次打断韩悠,怜悯地看着她:“还有件大事,汉宫在今晨也发表了一篇讣告,长安公主不幸香消玉损,举国同哀。WwW、QunabEN、coM”

蓦地,韩悠转眸,就那么直视他,定定地,久久地……

对啊,回汉宫?又怎么回得去呢?

今天是正月初一,

就在昨日,韩悠经历了及笄,假死,出宫,成亲……

也就是说,那个曾经看似完美无暇的“长安公主”的过去,已失去了全部光彩,终于从重重九天跌落到碌碌凡尘,化为了一地尺椽片瓦。

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她记忆里的那些碧瓦朱檐,飞阁流丹,华赋清谈……与她再也不相干了。

以及那个……面若洛神的少年,青梅竹马,旖旎缠绵,生死相许……和他之间的所有所有,也注定要同韩悠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一切,都已经不同。

然而,今天这一切的一切,步步走来,又分明是她自己的选择!

韩悠颤抖着,有冰凉的**自她眼眶缓缓地滑出,滑落鬓角,滑下脸颊……

燕芷把她梏得更紧了些,让她靠在他的肩窝,温热的手掌来回地安抚着她的脊背。

“无论如何,你都记住,还有我还有我……”

韩悠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自己的脆弱。

“好了,既然该哭的也哭了,该闹的也闹了,现下又作何打算啊?”老头煞风景地打断两个人。

韩悠赶紧地抹了把脸,哽咽着看向燕芷,他眉宇间又回复了往常的肃然,“去宣池!”

“宣池?”那个地方韩悠当然记得,那是离京畿最近的城池,不久之前,她被溟无敌拐带到了那里,是燕芷替她解了魇毒,再然后独孤泓就找到了她……双拳紧握,她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心里空了的那块再次发痛。

“就是宣池,赵敢他正带着我的铁骑卫,在那里待命!”

“赵敢他不是……”赵敢可是汝阳侯最为忠心的部下,这是路人皆知的事。

“我会用他,自然是信得过!别耽搁了,我们立即上路!”说话间,韩悠就被燕芷带上了马,呃,也就是老头骑过来的那匹。

“死小子,有了媳妇就忘了师傅!”背后传来老头的怒吼。

“徒儿不敢!”燕芷回头,他口上虽是这么说,操纵马儿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含糊,继续急速驰骋着,“师傅,您就等着小白找来罢,很快的!”

关于小白的事,是韩悠后来才晓得的,原来彼时他们骑的这匹马叫作小黑,性别为公,而燕芷口中的小白是匹母马,跟小黑是一对。两匹马平常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若是一匹远离了,另一匹必然会循着气息追随而至,再后来,也正是因为这恩爱的一对如此特性,帮了韩悠很大的一个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韩悠他们急匆匆赶往宣池的同时,未央宫里却是另一派景象。

刚刚听完氐报,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而我们的大汉天子,只是静静地端坐于上,他头顶的冕珠晃动不已,完全遮住了他的面目,使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很快,人们也发现了这一异状,

有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臣或觉自己在陛下面前还是稍有威信的,他主动上前,行以一礼:“陛下,老臣有一言相禀。”

居上者静默须臾,才微微颌首:“但讲。”

而这位老臣的背心早已是冷汗津津,

也是,就放作是平常,被天子审视的目光多看两眼一般人都是禁不住的,遑论今时此景,他被皇帝陛下好像是洞悉了一切的犀利目光足足扫**半晌。

“老,臣……窃以为,如若开战,定然是天下动乱,民不聊生!遂臣以为,”他说话哆哆嗦嗦:“广陵王和安国公府只不过是要个说法,不若……”

“嗯?”天子的声音,喜怒未明。

“不若满足其要求。将其……”老臣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将其招安!”

哪料,天子尚未开口,就已有人站出来反对,

“臣不敢苟同!敢问大人,逆贼提的甚么要求?”问话之人,目光咄咄,浓眉虎目,该是个武将。

“这,这不是明知故问,不就是惩治害死……”

“害死?这么说,大人在心里已然认定安国公不是猝于意外?”

“当,当,当然不是……”老臣的白胡子瑟瑟抖动着,不知是气坏了还是被说中了心事,他即刻惊慌失措地冲天子鞠了一躬:“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意!”

“既然如此,逆贼要求交出凶手,拿甚么去交?”武将情绪激动,逼近了老臣:“或者是大人您愿意慷慨赴义,自认凶手,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胡说八道!呸,说不得你才是凶手,是那该挨千刀万剐的祸水……”

“砰……”就在这时,龙案上的白玉纸镇被人擎起,又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堂上倏然鸦静,众人统统神情恭谨地转向上位。

孰料,皇帝陛下的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眼眸微阖,细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纸镇,沉吟良久,方道:“散了罢!”语态亦是喜怒未明,当然,无人敢质疑。

待得众臣陆续退出,殿东侧的丝竹卷帘被掀开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陛下,您让小竹好等啊~~~”那声音清喉娇啭,犹如在水面上折了几折,最后荡进人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有此音色的不是墨竹夫人还能是谁?

经过几天的奔波,韩悠一行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与城墙上“宣池”两个字一起跳进眼眶的是一个正垂首屹立在城门前的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而他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身如铁石,纹丝不动,威风凛凛。

韩悠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武士,正是赵敢。

自然他也看见了她,

当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了类似怔然的表情时,虽然只不过一闪而过,却让韩悠心念忽动,玩心大起。

她下了马,步子抢在燕芷之前,径直走到了赵敢这边。

“赵大人!”

“呃……”显然赵敢只是面上恢复了,其实根本还未回过神来,他不知道愣了多久,才省起行礼:“赵敢见过殿……呃,贵,贵女!”

“呵呵,”韩悠浅浅莞尔,走到他跟前:“贵女?是哪家的贵女,大人能确定吗?”她的眼角瞟向不远处的城墙,一张白色的讣告赫然在目,边角的浆糊尚未干透,墨迹仍是簇新。

“是……是……”哐当一声,他竟然对着韩悠行了个军礼。

至于嘛,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人,对着一介小女子就恁般手足无措,韩悠如是想。

她正欲再出声,却被低沉的一声打断:“其芳,不得无礼!”

其芳?

他在唤我?那个世人所不知的字!

韩悠回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燕芷。

眼见他眉头深锁,走过来,看似温柔实则强硬地扶住了韩悠的双肩:“赵参将,这是内子。”

赵敢像是如蒙大赦,迅速抹了把汗,恭谨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后面的铁骑异口同声,声音洪亮。

“嗯,”燕芷颌首:“一路风尘仆仆的,一切先回驿馆再说。”

韩悠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是甚么表情了,

她狠狠推开燕芷,她忿忿然:既然都称我为夫人了,他的属下我总能使唤了罢。

“且慢,尔等去把那个摘下来罢!”

转头,顺着韩悠手指的方向,他们看见的是那高悬在城墙上的,照妖镜!

众皆愕然,面面相觑。

唯独燕芷面色倏而不善,他拉住韩悠,贴近耳朵:“闹腾个甚么劲?一切待回去再说!”

“我本来就是要进去的啊!可,”韩悠面上一派天真:“可是有那个物事在,我怕我会魂飞魄散呐。”

她故意放大了说话的声音,

本来被这队森严的铁甲骇得远远的老百姓,也纷纷驻足流盼,议论窸窣。

兵士的头是埋得越来越低,四围的老百姓却是越来越多,

燕芷的眉心近乎拧在了一起,他死死拽着韩悠,摇头。

韩悠笑了:他知道我想做甚么。

“恁个宝镜确能罩住妖魔鬼怪么?”眼见人声鼎沸,韩悠*操*起了官话,声音也放得更大:“那新薨之人呢?半阴不阳的?生死不定的?例如本……唔……”话未能说完,因为燕芷这厮竟然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随即更是一举惊人,不顾韩悠的挣扎一把就将她扛上肩膀,跳上了马。

韩悠牙齿稍得松懈,就冲燕芷手掌的虎口咬下去,手脚也不空闲,胡乱挥舞着,抓扯着。

然而她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被燕芷梏住,不仅说不出话来,就连手脚都碰不到他身上,于是,她口上再接再厉,咬下去,狠狠地咬下去。

血腥渐渐弥漫,韩悠听到了燕芷的哼唧,却是得意不起来,因为……她发现他们离人群愈来愈远,直至四下人烟寥寥。

终于被放了下来,韩悠双手抱肘,狼狈地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温*热的手掌在她脊梁摩挲着,一下一下。

“怎么着?晕马呢?”

韩悠不吭声,缓缓抬头睇着燕芷,只觉视线模糊。

“呵呵,”他伸手过来,刚要触及脸庞,被韩悠避开了,“瞧瞧,被咬得这么狠的人都没事儿,你自己到哭起来了!是心疼了?”

她觑了一眼他手上那鲜血淋漓的齿印,哼哼一声,转过脸去,心疼?美得你!就这还是便宜你了。

“哎~~~”他也蹲了下来,长叹一口气:“我晓得方才你是急了,你急于恢复身份,以便揭穿汝阳侯的阴谋,可是?”

韩悠翻了翻白眼,既然晓得,那你还阻止我?

“可是,你想想,事情能如此简单?”

“汝阳侯能有此计划,必然是思虑详尽了。”

“本来我不想提及,但,如今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若当时那盅不是假死的药,那现下的你……”

是啊,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自私,痛恨自己的无情,为了一个独孤泓就不管不顾地抛下所有,让亲者痛仇者快。

韩悠终于知道甚么是悔不当初,甚么是自食恶果,从她晓得自己的生死都只不过是阿爹的一步棋开始,便后悔了,甚至更早,自她在萱花丛里醒过来,面对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就已经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