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5节他是胡福祥焦躁加剧了他的干渴,找水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倔强地浮了出来。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则,他会渴死的——他总时不时地想到死,有时竟觉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形体已经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着的只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想:幸亏两年前没让公司的混球儿打针,否则,他的灵魂早就丧失了!

他又一次后悔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该趁着灾难发生时的混乱,找到田大闹,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里等了一个晚上么?他不是把短刀揣进怀里了么?他不是对着胡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了么?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计划?难道仅仅是胡家贡爷的指令,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么!不,这里面好像还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杀掉他!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决不能死在窑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扑上去,他要亲手将那把短刀刺进田大闹的胸膛,看着那小子的脏血像泉一样地涌出来……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三骡子不是他妈的娘儿们,你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你要干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紧牙关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体内还流着滚烫的血,你能坚持下来,你还不是一条干鱼!

他遵从自己脑海发出的严峻命令,缓慢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他判定了一下风向,开始顺着风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顺着风,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唇干裂得发痛。他又用舌头舔了舔,在那干裂的嘴唇上舔到一丝咸腥的血。这给他很大的启发,他开始在前进的道路上寻找湿润的煤帮,湿润的矸石。他想,他可以舔那煤帮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约摸几十步,他脚下绊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个人。那人没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着了,或是昏过去了。他的脚绊到那人身上时,那人先是呻吟了一下,继而,有气无力地问道:“谁?你……你是谁?”

“我是胡福祥!”他惊喜地答。

“三……三骡子!”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你是谁?”

“我……我是崔……崔复春呵!”

原来是同柜的客籍窑工老崔!

“老崔哥!”

他伏下(禁止)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崔复春的手,摸了半天,终于将崔复春的手摸到了,他紧紧握着它,久久没有松开。

“老崔哥,你,你怎么样?”

那苍老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断了一条,身……身上也伤了……”

三骡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骡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动了!”

三骡子没作声。他觉着他不能甩下一个受伤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于仁义,于道德,于一个窑工领袖责任感都是说不过去的。可带上这么一个伤残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险,他可能将精力全消耗在这个人身上,而自己却无法爬上窑了。

“三骡子,你走……走吧!我……我不怨你,不……不怨你!”

三骡子渐渐放松了握住崔复春的那两只手,像做贼似的,轻声地、怯弱地道:“那……那……我先走了!上窑之后,我……我马上就让人来救你!”

说这话时,三骡子和崔复春心里都知道,这是一种可怜的欺骗。

心一狠,三骡子猛地站起来,跨过崔复春的身子,闭着眼睛向前摸去。一口气摸了有十几步远。这时,三骡子听到身后传来了崔复春的呜呜哭泣声,这哭泣声像一把把刀子,一下子刺着三骡子的心肺。

三骡子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起码道德!他三骡子居然能够干出见死不救的事来了!他下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凭着一副侠义肝胆来救人的吗?大伙儿拥戴他、敬重他,不就是因为他为人仗义,在大伙儿危难时敢于拔刀相助么?

混蛋!混蛋!

他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向崔复春扑来,扑到崔复春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走!老崔哥,咱们一起走!”

“三骡子!三兄弟,我……我姓崔的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洪恩……大……大德啊!”

“别说了!走吧!”

他将崔复春扶了起来,然后,自己俯下(禁止)子,让崔复春在他背上趴好,将崔复春背了起来……他背负起一个受了伤的老窑工,就像背起了人的尊严,当然,这尊严是极为沉重的,甚至会把背负者压垮,可他即便是死在窑下,也不能丧失这种宝贵的尊严。因为——他是胡福祥。

第二部分第26节打破资本阶级对舆论的垄断五月二十三日、五月二十四日,这揪心的两天,又在纷乱忙碌中过去了。在这两天中,大华公司、宁阳镇守使署、宁阳县知事公署、省实业厅以及有关各方,为营救遇难窑工,进行了最大努力,他们从省府消防警察队、从上海消防警察队火速增调了二百余套先进的氧气呼吸器,于五月二十五日精心组织了第二次井下抢险。抢险又告失败。主井及副井周围之马场、料场已完全被大火吞没,井口保险煤柱已猛烈燃烧,井壁之罐笼道木也着了火,抢险队到达之处,无一活人。为了减小火势,公司关闭了风车。同日,省府急电北京政府农商部,请农商部速派要员查处大华灾变,研讨扑灭地下大火的紧急措施。五月二十六日,农商部特派全权交涉员刘芸林等一行八人抵达田家铺。是日上午,上海《民国日报》、省城《民心报》、《益世导报》、北京《新国民日报》四家报馆也派员赶抵田家铺,报道灾变情况。

与此同时,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像幽灵一样在田家铺镇上四处流传:政府和公司打算放弃营救计划,封闭矿井,要把遇难的千余号人全部憋死在井下!

这是田家铺人的感情和理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除了动用武力一拼,已别无选择。他们在等待证实这个可怕的消息。只要这个消息一经证实,他们就要拿起大刀、拿起土*了!

任何人、任何力量、任何政府都无法阻挡他们为自己同胞的生存权利所进行的正义斗争!

二十六日下午,胡贡爷、田二老爷领导的田家铺窑工代表团对属下窑工进行了严密组织,以十人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建立了应付突变的窑工武装。与田家铺有联系的十几个村寨已将民间武器秘密向田家铺集中……下午三时,由大华公司劳务处确凿查明:井下遇难人数为一千零二十一名。

最先知道这个准确数字的,是省城《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刘易华获知这个数字之后,立即就近钻到田家铺矿门口的一家小茶馆里,趴在茶馆的破方桌上起草了一份电讯稿:本报田家铺特派记者专电:中华民国工业史上最大惨案——田家铺煤矿沼气爆炸案今日始见端倪。据开矿之大华公司查证,罹难者计有一千又二十一人,公司并有关方面施行两次营救均告失败,千余遇难者生死不明。此间人士传云:公司并有关方面将放弃营救努力,以求保住矿井,田镇窑民甚为愤怒,已组织工团拟以抗争,镇中老弱妇孺皆呼皇天矣。

电讯稿写好之后,刘易华问开茶馆的老人:“老人家,镇上可有电报局?”

老人不懂:“什么电报局?”

“就是……就是拍电报的地方!”

“电报是什么东西?”

“噢,噢,就是邮局,邮局在哪儿?”

老人听懂了:“油局?油局有、有!不过,我们镇上叫粮行。粮行里卖油,有上好的豆油,也有小磨香油,只是价钱贵了一些……”

刘易华哭笑不得,起身走出了茶馆。

走到分界街上,他才觉出了自己的无知:这么一个破烂落后的小镇,哪会有什么电报局呢?看来,要想在这个鬼地方将这份电讯稿发出去,只有通过大华公司了。而大华公司是此次惨案的责任者,这帮欺压劳苦民众的害人虫,能允许他将这种内容的电讯稿发出去吗?恐怕不行。

那也得试试。

刘易华从省城赶赴田家铺之前,曾就此次惨案的探访、报道问题和报馆的主笔先生进行过磋商,就全面地、真实地报道惨案一事,达成了一致的认识,主笔先生认为:此次大华惨案是有代表性的,在一定程度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国现行资本制度的野蛮性和残酷性,故,报纸应不遗余力,排除一切障碍,予以客观报道,以期引起北平徐世昌政府及有关各方的注意。《民心报》要体现民心、民意,对劳动界的苦况、惨状,一要呼吁,二要声援……《民心报》自前年创刊以来,一直极为关注劳动界的情况,曾相继报道了省城人力车车夫**,长江机器厂劳资纠纷,省内漆业工人请愿等消息。去年五月,北京学生首先呼出“取缔二十一条”的口号后,举国为之震动,**,罢课,罢市接连不断,《民心报》也大都予以报道。也正因为这样,刘易华才在今年一月和《益世导报》的主笔闹翻之后,投到了它的门下。

现在,《益世导报》的特派记者郝文锦也来到了田家铺,刘易华认定:《益世导报》的应声虫们,又要为掩盖大华惨案的真相,歪曲窑工生活现状绞尽脑汁了,所以,他得努力,他得尽快地将真实情况报道出去!决不能让《益世导报》先声夺人。

刘易华离开茶馆,沿着分界街走进了大华公司的大门,径自闯进了公司的公事大楼。在大楼的门厅里,他撞见了刚刚认识不到六小时的公司协理陈向宇,他将他拦住了:“陈先生,我正要找你!”

陈向宇笑了笑道:“什么事?”

刘易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份急待发出的电讯稿:“我想借用一下贵公司的电报机,将这份电讯稿发到省城。”

陈向宇接过电讯稿看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唔,这事恐怕不行!镇守使张贵新旅长传下话了:任何有关矿井灾难的新闻电讯,一律要经镇守使署检查,否则,不得拍发。”

刘易华冷冷一笑:“岂有此理!张将军这样做是违法悖理的!我《民心报》乃经官方许可的合法报纸,有权报道灾变情况!”

“是的!是的!刘先生言之有理,可现在事情尚无结果,窑民情绪波动,*乱一触即发,在此情况下,暂缓报道,也是不得而已!张镇守使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对地方局势负有严重责任,故不能不谨慎从事,乞请先生鉴谅!”

刘易华怔了一下,又问:“所有报纸记者的稿件都要检查么?”

“是的!都要检查!不过,张镇守使是理解诸位苦衷的,他将每晚派人向你们通报事态的发展,你们可通过镇守使署发布的新闻,向外界报道……”

“这是掩盖事实!垄断舆论!”刘易华大声嚷了起来。

“别吵,刘先生!别吵!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和镇守使署的人谈!”

“我要面见张旅长!”

“可以,只要他愿意见你!他在二楼议事厅,如果你能上得去,就去找他吧!恕不奉陪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陈向宇转身走了。

刘易华郁郁不快地将电讯稿重新塞到口袋里,恨恨地想:万恶的资本阶级就是这样勾结军阀、勾结腐败的政府,与劳动界的穷苦民众为敌的!他们压榨劳动民众,盘剥劳动民众,竟不许民众们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个罪恶的国度简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劳动民众除了在这桶里挣扎外,别无出路!即便死了,世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死的!在世人的眼里、在那些老爷太太们的眼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不行!他刘易华有责任,有义务把这里已经发生的一切披露出去!他刘易华就是要竭毕生之精力来为劳苦民众疾呼,打破资本阶级对舆论的垄断!

他决定面见镇守使张贵新,对其非法的新闻管制提出抗议!

他正了正脖子上的缎子绣花领带,将领带向衬衣的领口上紧了紧,一扫脸上的忧郁和不快,抬腿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在二楼的楼梯口,几个持*兵士将他拦住了:“站住!镇守使张旅长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二楼!退回去!退回去!”

刘易华却不退。他想说明自己的记者身份,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这位镇守使眼下提防的就是记者,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于事无补。

他灵机一动,很威严地道:“我是农商部矿政司的,上午刚到此地,就住楼下,你们不认识了?”

“噢!噢!得罪!得罪!请!先生请!”

刘易华目不斜视,认准议事厅的大门,径自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