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51节重新控制了桥面上的局势大华公司大门的门楼子是用大块青石砌就的,上下两层,高七米,宽四米,门楼下可以并排通过两辆马车,门楼上是一层坚固的石堡,石堡正面嵌着“大华公司”四个白漆大字,大字下开着四个斗大的黑洞,情况紧急时可以支起机*,封锁住分界街的路面。这门楼子有两道大门,头一道是可以向左右两侧拉动的铁门,第二道是两扇向中间闭合的木门,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条宽约五米的护矿河,护矿河上架着一座大石桥,大石桥的一端连着门楼子,一端接着分界街。平常,大门的防守并不严密,不论白天、黑夜,门前的木头岗亭里只有一个矿警站岗,两道大门从未关死过,门楼上的石堡里也从未住过人。正因为这样,五月二十一日灾难发生时,窑工们才能一无阻挡地涌进公司。进了公司大门百十米,向左拐通过内护矿河的小石桥,便是公司生活区,而小石桥这边则全是工矿区;大华公司大门,实则是公司生活区和工矿区共用的一个大门。

现在,*乱的窑工占领了整个工矿区,占领了公司大门,炸毁了小石桥,这就使得占领生活区的大兵们不得不临时在外护矿河架设木桥,以便调兵遣将。

四面合围失败后,张贵新调集了一个营的兵力占据着正对着公司大门的分界街两侧的制高点,在两挺机*火力的掩护下,轮番向大门发起猛攻。守卫大门的窑工们抵抗意志极为坚决,他们凭借着大华公司这坚固的门楼、石堡,用稠密的*弹在大石桥和分界街的路面上组成了一道道火力网,使得进攻的大兵们根本无法靠近石桥。

这时,门楼下的两道大门都还没有关上,大门外那一圈堆成弧状的沙袋、麻包后面俯卧着一个个不怕死的窑工,他们频频对着出现在分界街上的大兵们射击,使得大兵们根本不敢在街面上露头。

在激烈的相互射击中,双方僵持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大兵们伤亡几十人,却一次也没有能够攻上桥面。离得远,守门的窑工使用*打;攻得近了,门楼上的窑工便向下面扔炸药包,最后,大兵们几乎不敢向大门发起进攻了,一个个躲在分界街两侧的民房里向大门放冷*。守门的窑工们便也对着放,仿佛过年放炮仗似的。

这么一来二去,却把子弹打得差不多了。

大兵们见窑工们的*放不响了,遂又发起猛烈攻击,几十个大兵逼上了桥面……恰在这时,胡贡爷带着几箱子弹、几十杆*来支援了。贡爷一登上门楼子,便急了眼,又咋呼又喊,叫人往下面甩炸药包,在甩炸药包的同时,百十杆*又“砰砰叭叭”地开了火。

大兵们这一回也不示弱,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立即又跟着扑过来,黑压压一片。而在这时候,架在分界街两侧屋脊上的机*又开了火,子弹像蝗虫一般在门楼周围乱飞乱撞,守在门外弧形麻包后面的窑工们吃不住劲了,掉头便往门里跑,涌上了桥面的十几个大兵也跟着往门里冲。

贡爷这一瞬间真吓麻了爪,他跌跌撞撞地从门楼上冲下来,嘶声叫道:“快,奶奶的,使刀的全给我上!冲!冲出大门去,把桥面上的王八蛋全给我劈了!”

在贡爷的召唤下,几十个手执大刀的窑工们蜂拥而出,在大石桥的桥面上和大兵们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肉搏。刀*的撞击声、窑工和大兵们的呐喊声、惨死者的嚎叫声响成了一片……“快!关上大门!关上!”贡爷见进行肉搏的窑工们暂时挡住了大兵们进攻的势头,慌忙下了第二道命令。

关门的窑工却有些犹豫:“贡爷,外面还有咱们的人呢!”

贡爷气急败坏地道:“顾不了了,关上!先关上再说!”

两个窑工急忙拉上了第一道铁门。

“木门也关上!用麻包堵死!”

窑工们不敢违抗贡爷的命令,忙又将第二道木门关上了,继而,一些窑工又依着木门堆上了几十个麻包。

这下子,贡爷才放了心。

揩去头上的热汗,贡爷又急急地爬上了门楼子,钻进了石堡里,从那长方形的*眼向桥面上看。

桥面上的肉搏仍在进行,由于涌到桥面上的大兵越来越多,窑工们有点支持不住了,一些人已瞅着空子往大门口跑,一见大门关上了,便匆匆往护矿河里跳,桥上的大兵便向河里**,一会儿工夫,护矿河里漂起了七八具旋着血水的尸体。

担任守门任务的田大闹看不下去了,跑到贡爷身边紧急建议道:“贡爷,这样不行!关上门,桥上的弟兄就全完了,咱们还是开开门吧!”

贡爷脚一顿,切齿骂道:“你他娘的懂个屁!门一开,大兵跟着进来怎么办?打!叫弟兄们打!别让街面上的大兵们再跟上来!”

几十杆*又瞄着大石桥外面开了火,当即将路面封锁住了,后面的大兵们纷纷又缩到了分界街两侧的房屋里。可桥面附近的情况却不妙,一窝蜂拥出去的窑工们只剩下了十几个,而那些大兵们却有几十个,窑工们几乎陷入了绝境。

贡爷看着很急,他知道,如果这十几个窑工被全部杀死,这几十个大兵就会炸开大门,攻进矿来。

贡爷叫弟兄们用*打。

却不好打。大兵们和窑工们混杂在一起,双方在拼搏中动来动去,搞不好就要打到自己人身上。

贡爷不管,贡爷下令打!

“砰砰叭叭”一阵*声,十几个大兵在桥面上倒下,同时,也有两个不幸的窑工中弹倒地。

*口一转,分界街上的大兵们又冒了出来,他们嗷嗷叫着,又猫着腰往桥面上逼。

窑工手里的*只得又转到分界街上。

贡爷看看无法了,下令向桥面肉搏的人群扔炸药包。

没人敢扔。

没人愿意扔。

贡爷自己抓起一包炸药,点着药捻子扔了出去。不料,由于心慌意乱,炸药包没扔到桥面上,只是顺着门楼子的墙根掉下去,落地便爆炸了,一个人也没炸死。

贡爷抓起第二个炸药包要点……田大闹上前将他的手抱住了:“贡爷,不行,不行啊!咱们这么一干,谁他妈的还敢给咱们卖命?!”

贡爷很不冷静,眼睁得滚圆,额上的青筋凸得很高,说出话来上气不接下气:“那……那……你说咋办?这……这些大兵们马上就……就要攻门了!”

田大闹将贡爷手中的炸药包夺下来,摔到地上:“我操,我带人下去,到桥面上拼,你们继续困住分界街路面,别让他们再扑过来!”

贡爷感动了,抓住田大闹的手道:“好样的!田家的伙计们也不孬种!好!你马上带人下去吧,把桥上的那帮王八蛋全给我宰了,到时候,贡爷我不会亏待你的!”

门楼上一下子抛下来七八根粗粗的麻绳,田大闹和一帮窑工嘴里咬着大刀片,手上拽着绳子,接二连三跳将下来,一跳下来,马上投入了混战。桥上的窑工们原已陷入绝境,正无意拼杀了,这会儿见田大闹带人跳下来支援,重又鼓起了勇气,越战越勇,渐渐地,竟然重新控制了桥面上的局势。

偏在这时,分界街上的大兵们发现了这一情况,屋脊上的两挺机*开始对着门楼子的大墙猛扫,正攀援而下的窑工们被打死了几个,一根麻绳也被打断了。但,门楼上的窑工们没有被吓住,依然有许多人攀绳而下,还有一些人下到半截竟放开绳子跳将下去……仅仅十几分钟,攻到桥面上的大兵大部分被消灭了,余下的人不顾头上的*弹,匆忙向分界街窜逃,大石桥的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

大门前的危机解除,贡爷才重新打开大门,迎接参加肉搏的窑工们进矿。贡爷又恢复了常态,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一边对受伤的窑工进行抚慰,一边傲然地指挥着*手们重新进入大门外的弧形麻包掩体。

贡爷胆子大多了,竟然敢走出大门,到掩体后面趴一趴了。

第四部分第52节坚信窑下还有活人趴到掩体后面,贡爷教训道:“兄弟爷们,要好好打!谁他妈的再掉头往回跑,我就宰了他个狗日的!刚才要不是大闹和使刀的弟兄们拼命杀出去,咱们都他妈的一起完了!懂不懂?”

“贡爷,这怪不得我们,刚才大伙儿都没有子弹了!”一个窑工道。

“没有子弹也不能往后退!没有子弹就用炸药包炸!”

“是的,贡爷!我们再也不往后退了,可你们也不能关门呀!”

“是的!是的!”

贡爷有点惭愧。刚才确乎是不该关门,这显得有点不仁不义了。贡爷想,这事得好好和那帮使刀的弟兄们解释一下,得向他们说明,关门是万不得已的;再说,关门之后,他不是又叫田大闹带人下去救援了么?!贡爷还是没有错么?

贡爷离开掩体,急急地向大门走去。可就在他离开掩体,在大门口的铁门前直起腰的时候,分界街上的*声又响了起来,一粒子弹不幸将他击倒了……并非所有的人都想打仗,并非所有的人都乐意打仗,在这场窑民战争真刀真*地全面铺开的时候,也有一些窑工保持了清醒冷静的头脑。

山东籍窑工郑富算得一个。

郑富对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素无好感,对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的主义一概地不信仰。他固执地认为胡贡爷和田二老爷他们都有点头脑发昏,自以为是,他们都把事情的本末倒置了。反对封井,占领矿区无疑是对的,可占矿以后不是抢险救人,却忙于和大兵们开战,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他不相信窑下的工友都**了,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努力。

他要找到一条通往矿井深处的道路,带着地面上的人把窑下遇难工友救出来;他不管贡爷和二老爷怎么想,反正他得这么干!他郑富既不姓田,也不姓胡,根本不必瞧着这二位老爷的眼色行事。前几日,省城报馆记者刘易华先生向他讲过这个道理!刘先生也主张他们独立行事哩!

他崇敬刘先生,他觉着刘先生讲的话处处在理。真的呢,在这场灾变中田二老爷和胡贡爷家都没死什么人,他们如此积极参与,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们决不是真心实意地要为大伙儿主事,而是要借机捞点什么!他不能上这当,不能被这两位老爷当*使。

在四面八方的*声骤然响起时,他带着两个客籍窑工,从斜井下窑了。他们提着油灯,带着一把煤镐、两把小铁锹,准备打通斜井的道路。几日前,他们试着想从风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窑下,结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面大火在猛烈燃烧,人根本下不去;风井的风车关闭了,倾斜的风巷里布满煤烟,也无法深入。惟一的希望只有斜井,而斜井下面冒顶十分严重,通往窑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们准备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里的下坡道很陡、很滑,头顶上时常有水落下来,滴到他们头上、脸上、脊背上。巷道里却不凉,由于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面上的风吹不到窑下,走过斜井铁栅门,下到地下百十米处时,整个巷道便显得异常闷热。

走在最前面的郑富第一个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

在他脱小褂的时候,身边一个叫伍三龙的窑工也停住了脚,不无担心地问:“老郑哥,这他娘的连一丝风也没有,会不会把咱们憋死?”

郑富用脱下来的破褂子揩了揩脸上、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道:“不会!不会!咱们离地面并不远,这里断风也没有多长时间,不会憋死人的,别自己吓唬自己!”

郑富将放在煤帮上的油灯举了起来,拧亮灯火,对着头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说:“有风没风倒还是小事,我担心的倒是这些棚梁!三龙兄弟,你瞅瞅,这些棚梁有几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动,咱们也得被窝在里面!”

伍三龙也举起灯看了看,脸孔一下子拉长了。的确,郑富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们头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铺镇上的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一样,有点靠不住,横架在两侧棚腿上的木梁大都长满白白绿绿的霉毛,腐朽得变了颜色,有的棚梁还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经折断了。

“妈的,这些棚梁早就该换下来了,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伍三龙骂。

走在最后面的八号柜窑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着棚腿跟上来了,嘴里咕噜道:“干什么吃的?他娘的指着咱们卖命吃的!你伍三龙喊啥哩?”

“走吧,我的儿,别在这里骂娘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吧!”

大老李径自朝前走去。

郑富和伍三龙一前一后跟了上来,三盏油灯的灯火连成了一条不断晃动的光明的锁链,缓缓向矿井的纵深部位坠落。

置身在这条件恶劣的井坑里,郑富不由得想起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关系到广大窑工,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觉着,窑工们太苦了,境遇太悲惨了,而过去,他和他的同伴们竟没有意识到,竟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为是大华公司养活了他们,从没想到是他们养活了大华公司的资本阶级!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一门心思赚钱,从不把窑工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烂了不予更换,脏气这么严重还不停工,结果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灾难。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许多窑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认为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个并肩:“老李哥,咱镇上这阵子来了个省城的先生,你听说了么?”

“是不是姓刘,省城报馆的?”“是的,是姓刘。我和这刘先生拉过呱,明白了不少道理,这先生没架子,专爱找窑哥们拉呱,还用小本子记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里哼了一声:“屌用!”

“哎,可不能这么说!老李哥,他讲的这些道理呀,句句对咱心思!人家讲,咱们国家旁边,有一个国家叫俄国,人家窑哥们的日子过得比咱们好!”

“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眼热人家,你老郑来世也托生成个鹅,到人家鹅国去!”

“老李哥,刘先生的意思是说,人家俄国能闹出个穷苦人当家作主的天下,咱们只要齐心协力,也能闹得成!”

大老李低头看着脚下,冷冷地道:“甭信那些片儿汤,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儿。早些年闹民国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说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里?!我看还不如大清皇上坐龙廷的时候哩!”

伍三龙也听过刘先生的教诲,也信仰刘先生的主义,愣愣地插上来道:“老李哥,你纯粹是个又硬又臭的死戆头!你就不想长点工钱?不想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想让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变得规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着我的心思,我他娘的还想把大华公司的龟窝给端了呢?!行么?办得到么?我的儿哟,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不!刘先生讲,这不叫命,这是资本阶级对我们穷苦人的压迫、剥削造成的!你想想,大华公司李士诚从来没下过窑,从来没刨过一筐煤,却凭着咱们的劳动,吃鱼肉、住洋房,他哪来的钱?他的钱就是靠我们赚来的!据刘先生讲,咱们刨出的煤只要运到江南,一吨能卖十几块大洋,可他给我们的工钱,每吨煤平均不到一毛钱,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惊:“真有这样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着银根吃紧,老埋怨咱们的煤炭卖不出好价钱么?!”

“那是骗人的!他李士诚开矿就是为赚钱,没有钱赚,他早就关门停产了!他们为了多赚钱,简直不顾咱窑哥们的性命!据一些知情的伙计们讲,井下有脏气,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们根本不把咱们的生命当一回事,结果……”

这结果不用说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个在井下看守风门的儿子也被埋到了里面,否则,他对下窑救人也不会这么热心的。

“老郑兄弟,这刘先生讲得还确有道理哩,赶明儿有机会,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刘先生的主义靠拢了。

说话间,他们三人下到了斜井纵深四五百米处,在一片横七竖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们将灯挂在棚腿上,先把两架倒下来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块中的两根棚梁扒了出来,然后把两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这才操起煤镐、铁铣干了起来。

他们坚信窑下还有活人。

他们要把他们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