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一切都过去了第73节一切都过去了在那大兵匆忙对付小五子的时候,大洋马拼命反抗起来,她把整个身子向上挺,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领,大兵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压,迫使她松开手。当她刚把手松开,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慌忙用胳膊去挡,胳膊当即便被刺穿了,伤口处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连她的视线也搞模糊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觉着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她张张嘴,想向那大兵讨饶,可嘴一张,正碰到那大兵伸过来的手,那只手试图按住她那乱动的脑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了。

大兵嚎叫着,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个身子剧烈动弹了一下,两只男人般的大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着怨恨的眼里升起一片沸沸扬扬的红色的尘土,她看到,一个沉甸甸的身影在这红色的尘土中抖动着,她不知道这身影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渴。

她想喝点水……她想到水的时候,嘴里正流进一些带着咸味的浓郁的**,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紧咬住的什么东西,费力地将流进嘴里的**咽到了肚里……她最后动弹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着鲜血淋淋的手,从大洋马的尸身上爬了起来,一边恶狠狠地诅咒着什么,一边向小五子走来。

小五子像只寒冬里被挖出来的蛤蟆一样,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亲眼目睹了两个生命在一瞬间毁灭的全过程,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她等待着这个灭顶的灾难落到她身上。她不准备讨饶,她恨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不该来拖大闹回家,她应该去告诉他,让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这些狗东西害死了她们的父兄!害死了她们的姐妹!这帮王八蛋都****!

她听到了那个大兵的脚步声,看到了他那双穿布草鞋的大脚,看到了他紧绷的绑腿,继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和手中带血的短刀。

她等着他端起*,等着他握着刀扑过来,她不怕死,她不讨饶,决不!

肚子里那个新的,即将成熟的生命在躁动,她感到腹部一阵阵隐隐的疼痛,那个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动着、挣扎着、争取着生的权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里滚出了热乎乎的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着*,捏着刀,在愣愣地看着她,他嘴里咒骂着,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脚踢了她一下:“起来!快起来!”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来,遭这王八蛋的耻笑。她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端起*。

“娘卖**,起来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着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机,这个……这个大兵似乎并不愿意杀死她。

可她还是喊:“你……你杀……杀吧!”

那大兵弯下腰,将她拉了起来,沉沉地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小娘儿们!我,我杀你干什么?娘卖**!我家里也有怀了孩子的媳妇!你,快走吧,别在矿里呆了,快回家吧!”

说毕,那大兵抛开她走了。

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马的尸体爬了过去……以主井、斜井井口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实则是不成其为防线的。占矿窑民们仓促挖出的掩体沟壕不过半米深,周围又没有多少建筑物可供防守,胡贡爷带着窑民们一撤到第二道防线上,窑民们的阵脚马上就乱了。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将撤过来的人员布置好,就被迫和紧紧逼过来的大兵们接火交战了。

大兵们没费多少劲,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线,突进了主井区。

主井区附近的窑民们只得手持大刀、长矛、矿斧和大兵们进行白刃战。起初,他们还试图将突进来的大兵们赶出去,后来才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兵们已占据了除主井绞车房之外的一切制高点,整个主井区都被大兵们切割、包围了。

直到这时候,胡贡爷和他手下的窑民们才痛苦地发现,他们被出卖了,被欺骗了!李四麻子、三县绅商、三县红*会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盟友,他们是在利用他们的*动,制造一个搞垮张贵新的借口!他们就是要用窑民们的鲜血证明张贵新的暴行,他们需要的不是窑民们的胜利,而是窑民们的鲜血!贡爷明白这一点之后,试图和张贵新谈判,以减少流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没走出主井区,就被狂暴的大兵击毙了。

惟一的选择只有打下去!

贡爷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责任感。贡爷突然觉着愧疚,觉着对不起这些憨厚而纯朴的窑民们。他将他们引进了面前的绝境,他对他们是负了债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偿清这笔重债!

在炸塌了一角的绞车房里,在这主井区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贡爷蜘蛛网一般的老脸上挂着泪水、声音哽咽着向身边的百余名窑民们作了最后一次训示。

贡爷说:“兄弟爷们,胡某我为了咱田家铺的地方、为了在脏气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窑工、为了给咱这块土地争脸,领着大伙儿和大华公司,和张贵新这帮王八蛋干了一番,我不后悔,我觉着这值得!可我把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死了这么多人!我心疼啊,我难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铺多少兄弟爷们啊,你们咒我、骂我,都行!可你们得记着,得向后人们说清楚,我胡德龙胡贡爷是他娘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老爷子不吃邪的、不惧硬的;不服软、不低头;老爷子宁愿吃*子直挺挺地倒下,也不能服软跪下!老爷子跪皇上,跪神灵,跪父母,跪祖宗,不跪乌龟王八蛋!今日里,咱们败了,咱们被人家卖了、被人家骗了,所以,咱们败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能处处顺心,事事如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过走麦城的时候!败了咱就认。事到如今,我胡某无话可说,我豁出性命拼了!我不拖累你们,你们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颠的,颠!能藏的,藏!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有败的时候,也还会有胜的时候!自然,如果有人还愿意跟我走到底,愿意和大兵们最后拼一场,咱们就一起杀出去,杀到大青山里,占山立寨,拉杆子、树旗子;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推翻中华民国,建立太平盛世!”

贡爷慨慷而又激昂,白花花的胡须和干瘦的手臂一齐动着。

“经过这次折腾,我胡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老实实做良民是不行的,咱们得拼、得斗、得造反!甭以为拉杆子是桩不光彩的事,他张贵新当年不也拉过杆子么?!关外的张大帅不也拉过杆子么?!你们看看,眼下人家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大青山里的张黑脸,不也要受编么?!受编之后,能不给个营长、团长的干干?!愿意干的,跟我杀出去!不愿干的,我刚才说了,通通散开吧!”

贡爷说完之后,跌坐在操作台前的铁转椅上,像个筋疲力尽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偌大的绞车房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片刻,这议论声平息下去,胳膊受了伤的王东岭率先吼道:“老子干!日他娘,(被禁止),咱们无路可走了,咱们都他妈的上山拉杆子去!”

“我也干!”

“算我一个!”

“操他妈!这窑也没法下了,干他娘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娘的民国!”

“对!都上山!谁不上,宰了他个狗日的!”

…………第五部分第74节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呼应之声极为强烈,极为悲壮。

这是贡爷事先没有想到的。

贡爷很感动。贡爷眼里的泪流得更急了,他扶着操作台站了起来,眼泪便很响地落在操作台的铁皮台面上。

贡爷极力睁大两只昏花的泪眼看着众人,良久、良久,才哆哆嗦嗦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咱们……咱们准备上路吧!”

贡爷开始作“上路”的准备。他离开操作台,将腰间的布带勒了勒、系好,把撕破了两个口子的绸布大褂扯下来甩了,把黑白相间的长辫子高高盘结在头顶,把一把雪亮的大刀掂在手上,然后高高举过红亮的额头——贡爷反了,贡爷从今开始,要和万恶滔天的中华民国作个对头了!

然而,贡爷的脚步却没动。贡爷做完了“上路”的准备后,两只穿着直贡呢软底鞋的大脚还牢牢扎在绞车房平滑的洋灰地上……偌大的绞车房里笼罩着一种悲壮而沉重的气氛。没人说话、没人吭气,只有外面的*声和爆炸声不时地传来,愈加映衬出屋内生铁般冷硬的沉寂。

过了片刻,才有一个中年人低声咕噜了一句:“唉!马上要割麦了。这会儿上山,一季麦子算完了!”

那中年人的话音刚落,王东岭马上反驳道:“麦子?日他娘,现在到啥辰光了,还想着麦子!现刻儿咱们要保命!”

又有人斗胆对贡爷提问道。

“贡爷,您老人家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有不少家资钱财,上了山,这些东西咋办?”

贡爷愣都没打,脖子倔倔地一挺,头一昂道:“顾不得了,上了山再说吧!只要在山上扎下根,钱财派人搬到山上来,房子烧他娘的!以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贡爷义气!就冲着贡爷您这话,上天入地,我们兄弟爷们也跟您去!”

“那,咱们走!”贡爷利利索索迈开脚步,一马当先向大门口冲去。贡爷身上两处受伤,胳膊上挨了一*,脖子上吃了几粒铁砂,都还用布条儿缠着,可步履却稳稳当当。他的气色和精神都好得很哩,根本不像一个受了伤的老人,他胸腔里那颗扑扑激跳的心似乎还很年轻,他觉着,他还能够用刀*棍棒打出一块新天地哩!

众人随着他涌了出去。

门外,暮色沉沉,飘着浮云的墨蓝色的夜空悬着几点黯淡的星光,一弯残月像一只断了帆的小船,在一片片浮云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机器房的火势已渐渐熄将下去,昏暗的火光下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大兵的身影。*声在绞车房四周乒乒乓乓地响着,间或,还有轰隆隆的爆炸声。

贡爷和众窑工一拥出绞车房的大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来的子弹便扑到他们面前。他们急速散开了,分成几股,向着西护矿河方向突围。他们从激烈的*声中判断出,西护矿河一线还在窑工们的控制下,他们要和他们立即会合,越过护矿河,冲出矿区。

冲到绞车房前百十步的掩体沟里,贡爷便觉着不行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气老是喘不过来,握刀的手腕子发酸、发软;在跨越那道掩体沟时,他一脚踏空,栽到了沟里。

身边的两个窑工立即跳下沟,将他扶了起来:“贡爷!贡爷!您……您老还行么?”

“行!行!快……快走!”

两个窑工扶起贡爷攀到沟沿上时,迎面冲过来五六个大兵,大兵们一边冲,一边向他们**,还没等他们在沟沿上站稳脚跟,贡爷左边的一个窑工便中弹倒下了。贡爷没有中弹,可贡爷被那窑工坠着,也软软地倒下了。贡爷右边的那个窑工踉跄了一下,怪叫一声,挥着大刀扑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们拼杀起来。

贡爷侧卧在地上。他从那个死去窑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场殊死的拼杀。他的眼前急速闪现着一双双大脚,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脚踢腾起的呛人的尘土,他的耳际轰响着喘息声、嘶喊声、叫骂声和刀*撞击声。他想爬起来、冲上去,和那个窑工一起拼杀,可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向上抬了抬,终于没敢。

他希望后面再有几个窑工冲上来。他想,只要有三五个持刀的窑工冲过来,他就可以一跃而起,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厮杀,砍开一条血路,冲到西护矿河去。

然而,没有。身后的绞车房像个空荡荡的墓穴,静静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绞车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无大兵,也无窑工,只有残月和冷星在遥远的天边冷冷观望着这片血腥的坟场。

贡爷有了点恐惧,他觉着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这强大的黑暗吞噬着。

他极可能死在这里!他极可能在这里为他辉煌的一生打下一个句号!

他不甘心。他属于一个光荣的家族。他的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是靠造反、靠捻乱起家的,从大清咸丰年到今日的中华民国,多少次争斗、械杀,多少次腥风血雨的动乱和战争,都没有使这个家族灭绝,这个家庭不能够、也不应该毁于这场窑民战争!他得活下去,他得带着这个家族重新振作起精神,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个家族固有的反叛的血液,他的躯体上长着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应有的铮铮铁骨!他们不但能征服脚下这块流血的土地,而且一定能够征服他们面前的这个世界!

他不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要冲出大门、冲出矿区、冲到大青山上再次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要再一次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面前,建立起他们这个家族的光荣!胡氏家族没有孬种!站起来!站起来!去杀!去砍!去拼!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贡爷坐了起来。

贡爷将跌落在地上的刀抓到了手里。

贡爷用刀尖支着地,站了起来。

贡爷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着缠着绸布条子的刀把,一步步向那帮大兵们走去。

贡爷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贡爷眼里又聚满了泪,贡爷自己不知道。贡爷用衣袖将眼中的泪抹掉了。抹泪的时候,贡爷又发现,自己盘在脑袋上的辫子散落了下来,贴着脖子,搭到了胸前。

贡爷将辫子向脖子上一绕,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一个大兵发现了贡爷,冲着贡爷开了一*。

这一*打在贡爷左肩上,贡爷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

贡爷眼前出现了幻觉。贡爷看到了一团自天而降的熊熊大火,这团大火在他家院的门楼上哔哔地烧个不停。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许多挥舞着刀棍的陌生面孔,他看到父亲、爷爷、奶奶、叔伯弟兄,一个个在火光中惨叫着倒下了。他看到一道白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那是一柄刀,一柄滴血的刀,他转身就跑,那刀却落到了他的背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这是咸丰八年春上发生的事,他牢牢记了一辈子。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觉着面前的这一幕,很像过去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