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峰上,飞瀑深涧旁,当金正宇讲完父亲的事之后,二人便陷入了沉默,这一沉默便是一日。金正宇如老僧入定,不发一言,燕若男有好几次想开口,又生生忍住。她只是一个凡人,一日三餐,少了一顿便难以忍受,如此端坐一日,早已是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腹中“咕咕”叫了也不知几遍,加之腰酸背痛,痛苦林林总总,难以言说。

有好几次,燕若男都欲开口,可是看到金正宇稳如泰山,似沉思,似冥想,又不好打断,又不忍离去,于是只得舍命陪君子,坐了一日。

眼看着红日西沉,天色逐渐晦暗,金正宇仍无离去之意,燕若男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准备自行回去。

“我一旦沉思便忘乎所以,倒是让你受苦受饿了,你这是要回去吗,听说你是和妈妈相依为命,那么你妈妈该担心了,不如我送你一程,也许你已经走不动了。”金正宇笑着说道。

“真得很累,比我打一天猎,砍几捆材都累,哦,你是说愿意送我吗,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吧,再不回去,妈妈真该担心了。”燕若男本来有些怨气,但听到金正宇要送她又变得喜不自胜。

金正宇离开青石,立起身躯,迈了几步,得与燕若男同列。他伸出右手,道:“扶稳了,我们这就走。”

燕若男有一丝腼腆,仅以左手虚扶着他的手臂,金正宇感觉真切,也不说明,只是微一莞尔。

突然,燕若男感觉自身已离地而起,一个踉跄,娇躯全都欺到金正宇的身上,两团酥软也碰触到他硬实的肩上,她不免娇面羞红,颜色胜似晚霞。燕若男不及细想,赶紧双手抓住金正宇的胳臂,努力支起身子,站稳了些。

金正宇侧首方待相问,看到燕若男素面升霞,乌云如瀑,不免呆了一呆。

燕若男此时方才定下心神,她低头看去,一座偌大紫莲载着二人冉冉升起,已离地数十丈,她约莫估计,莲座也有丈许大小,二人站于其上,丝毫不显局促。莲座以外,远山近树,无限青冥。此刻天地尽灰,暮霭沉沉,燕若男却激动异常,她自小便生在这峰上,虽多见奇峰怪石,飞瀑流涧,然如此这般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却不曾有过。

“不要胡思乱想,快些指引方位。”金正宇戏谑道。

“哦,就是那边,在那片林子后面。”说罢她遥指葱郁林木深处。

金正宇右脚踏前一步,一声“去”,紫莲直向密林飞去,瞬息百丈。燕若男双手紧抓金正宇,未敢稍放,无边罡风扬起她如云秀发,几成一线,吹动她碧色裙裾,招展不已。

很快,燕若男便适应了高高在上的御空而行,间或伸头看下,云海树山飞掠而去,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她沉浸在兴奋之中,早已忘却男女之防,扯着金正宇的胳臂,不断惊呼感叹。

金正宇偶有侧目,看到身侧燕若男,身着碧衫为山风吹过,紧贴其身,勾勒处诱人曲线,金正宇道心稳固,也不由心中一动。

“到了,到了,就在下面。”

金正宇低头看去,青山绿水间有一茅舍,若无人指点,在这偌大峰上,根本无从寻觅。金正宇降下紫莲,同燕若男徐徐踏实地面,紫莲径自消失于无形,燕若男看在眼中,羡慕崇拜不已。

二人落脚之处正是茅屋屋前,金正宇抬头一看,屋檐上一块木板上铁钩银划三个篆字“燕子居”,金正宇虽对书法一无所知,但也能领略到其中的苍劲古朴之意境。

金正宇口中低吟“燕子居”,燕若男一听笑道:“听妈妈说,那是我爹起的名字,我们一老一小就是一窝燕子,但总不能叫燕子窝吧,所以就起了个燕子居。”

金正宇恍然若悟,这时,“吱呀”一声,茅舍门扉内开,一位中年妇人扶着门框道:“是若男回来了吗?”

金正宇一眼看去,青布粗衣,难掩其华贵内在,钿雀云髻方显其贵胄本质,她睁着一双大眼,却少了几分灵动,略显一丝浑浊。

“妈妈,是若男回来了。”燕若男撒娇似得扑进妇人怀中,妇人爱怜地抚着她如云秀发,问道:“丫头,今天穿着娘年轻时的衣衫,一整日不回家,都干什么去了?”

燕若男听到娘亲问起,玉面不免又是一红,“哪有,我只是贪玩,没干什么啊!”

“哦,那后面那位公子,不是和若男一起回来的!”妇人说道,目光仍是盯着原处。

燕若男摇了一下妇人,佯装嗔怒道:“妈妈,原来你都知道了。”

这时妇人看着金正宇的方向说道:“公子到来,未曾远迎,请恕我眼睛不便,怠慢之处,请多包涵,若男,快请公子屋里坐。”

“哦,你…进来吧!”燕若男看着金正宇说道:“我妈妈的眼睛自从爹去世后,就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哎!”无邪少女也知愁中滋味。

燕若男扶着妇人,金正宇紧随其后,步入茅舍。一进得门,入眼处有一木制横案,上有一个牌位,其上以娟秀小字刻着“燕云山之位”几个字,显然出自女子之手,金正宇略加思索,便猜想多半是眼前这位夫人所立。牌位前方有一古朴香炉,其内有三支朱香正袅袅燃着,这便是燕若男口中给她爹上的早晚各三支香吧。

此时,妇人开口说道:“公子,那是亡夫的牌位,也没什么好看的,茅舍简陋,公子将就歇着,我去给准备些晚膳。”

“好啊,好啊,妈妈快些,我都饿坏了!”燕若男拍手叫道,在其母面前,她尽显孩童本性。

“可夫人不是眼睛有所不便?”金正宇问道。

“十几年过去,都已经习惯了。”夫人都也不回,准备去了。

此刻屋中只剩下金正宇同燕若男二人,金正宇在屋内一个扫视,便将诸般物事尽收眼底,了然于胸,屋中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

金正宇看了一眼燕若男,而燕若男正好奇的看着他。金正宇问道:“你妈妈的眼睛?”

“我爹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我记得妈妈哭了好几日,之后就说眼睛被一层雾挡住,看什么都不太清,现在情况越来越糟了。”燕若男凄婉道。

金正宇微微点头,想到了一段佛语: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与所怨憎者聚会是苦,与所爱的分离是苦,所求而不得是苦。人生于诸般苦中,犹不自知,他不免一声叹息。

“若男,过来端菜了!”是燕夫人的声音。

燕若男赶紧答道:“来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当晚,燕夫人准备了数道菜肴,有野兔,有山鸡,还有一些山中时令野蔬。三人围桌而坐。金正宇看着满桌盘碟,色彩缤纷,久已不沾烟火的他不仅食指大动。

燕夫人道:“山中简陋,没有什么食材,做不出像样的东西,公子就将就用些。”说罢率先拿起竹筷说了一个“请”字。

金正宇赶忙答道:“让夫人如此费心,在下实在过意不去。”金正宇夹起一块兔肉放入口中,咸淡适中,鲜嫩无比,再尝一块野鸡,炖的火候十足,入口即骨肉分离,唇齿留香,还有几盘时蔬,金正宇一一尝过,也都鲜爽可口,他不仅有些羡慕燕若男,虽深居山中,却可餐餐吃到这等美味。

“哦,对了,若男,好像床下还有一坛酒,是你爹当年留下的,你去取来,给公子倒上。”燕夫人刚刚想起,忙令若男去拿。

若男乐于从命,二话没说。

“不用,夫人,我甚少饮酒。”金正宇说道,其实何止甚少,他到如今,还只有当年爷爷在世的时候,有过偷偷饮酒的经历,想到故去的爷爷,他不免心中一阵戚然。

“酒来了。”是燕若男欢快的声音,她拿来三只泥碗,一一斟满,率先端起一碗道:“喝!”竟仰脖干了,颇显豪气。

燕夫人无奈笑道:“这孩子,一会就知道那‘梨仙醉’的厉害了。”说罢也端起碗咕噜咕噜喝干了。

金正宇碗方及唇,听到“梨仙醉”三字,不免一震。这梨仙醉乃梨山自酿,普通市井资财再丰,也无从购得,这么说来,这燕云山当和梨山有些渊源。

金正宇浅尝辄止,看着燕若男双颊酡红,如红梅似芍药,分外娇艳。

金正宇不敢放肆,这梨仙醉他虽未喝过,但名声却是如雷贯耳,有多少修真泰斗都在它面前变成一摊软泥,威风扫地。他想着这燕若男看似豪爽,却不胜酒力,而燕夫人细水长流,面色不变,腹中似可容江河。

三人交杯换盏,直吃了个把时辰。

是夜,新月如勾。

一坛梨仙醉还剩半坛,燕若男早已伏在桌上呼呼大睡,口中还梦呓不止:死山猪不要跑,看你能跑到哪里……明明射的是山猪,怎么就变成人了呢,哦,是猪妖……。

燕夫人笑出了声道:“这孩子,不知怎么了,最近夜夜做梦都是山猪啊、猪妖的。”说罢爱怜的理了理燕若男乱发,然后拿过一件虎皮披在燕若男的肩上。

金正宇不禁莞尔,这丫头过于单纯,那么惊险刺激的事自然会夜夜入梦,然而他是不会说明的。

这时燕夫人拿起桌上酒坛,摇了摇,嗯,还有半坛。她开口说道:“公子,能否陪我这山中野妇到外面说说话?”

“夫人客气了,请。”金正宇赶紧说道,做了个请的姿势。

燕夫人提着半坛酒,拿着两个泥碗,走在前面带路,金正宇默默跟在后面,山道崎岖不平,金正宇须运足目力,方能有所趋避,走得平稳,而燕夫人双目不明,竟如先知先觉般行得轻松,没有一丝磕绊。

片刻后,二人站到一道崖前,新月一弯,繁星点点,远处山影重重,崖下一片墨色。

这时金正宇仿佛听到一个飘忽凄婉的声音:“这峰叫坐忘峰,这崖便是舍身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