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望着喜婆丰腴手腕上的那只纤瘦玉手,微微出了一会神,须臾,便觉自己多虑了,许青珩再不拘一格,也没那逃婚的胆量。

于是听着一堆陌生纨绔的起哄,便让开路来,先随着许青珩去给许之安夫妇磕了头,随后望着许青珩慢慢地上了花轿,望着许青珩身姿,不觉想这丫头多大了?

“新郎官看呆了么?”一个穿着粉红绫子衫,这会子额头蒙上一层细汗的陌生少年问。

贾琏装作不好意思略低了头,眼神安抚地望了被冷落在一旁的冯紫英、薛蟠几个,又被这群少年簇拥着出门骑马领着轿子向荣国府去。

一路听少年们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的,贾琏拿着靛青绢帕擦了额头上的汗珠,琢磨着来迎亲忠顺王爷都派了人来,想来荣国府中,他也带了大批的客人去了

这么想着,果然离着宁荣大街尚远,便望见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一顶顶大老远就能分辨出品级的轿子正向荣国府赶去。

贾琏心说他把菜肴裁减去了不少,不知忠顺王爷有没有那么好心送了山珍海味过来。才这么想,果然就见金彩一头油汗地起马过来道:“二爷,王爷送了好酒好菜过来呢。”

“来者不拒,收了。”贾琏道。

金彩哭笑不得地道:“王爷是从薛家铺子里赊的东西。”既然是从薛家拿的,又有薛家跟贾家的一层关系,如此忠顺王爷是做了好人,又不肯出银子的意思了——这事事后,只能是薛家咬牙割肉,或者贾家大义给银子了。

“没事,收了。”贾琏蹙眉,看金彩面有慌乱,就道:“吩咐上下,忠顺王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哎。”金彩哭丧着脸答应着,心道他们这边纵着忠顺王爷还无妨,怕就怕贾政夫妇分辨不清局势,也跟着胡乱巴结忠顺王爷。

贾琏紧紧地抿着嘴,琢磨着富贵之人多半爱点鸳鸯谱,就又吩咐金彩:“请老太太放姑娘们在花园子里玩,别叫她们胡乱出来见人。”

“是。”金彩答应了,又骑马赶回荣国府里主持大局。

上了宁荣大街,便听见两盘喧天的爆竹声,再向前鼓乐声越发响亮了。

到了荣国府门前,就见荣国府五间兽头大门洞开。

贾琏下了马,回头望见许青珩的轿子跟着进来了,便随着傧相向荣禧堂去,穿过仪门,在荣禧堂院子前,花轿停下。

贾琏接过喜婆递过来的红绸,握着红绸瞧着轿子里许青珩慢慢地走了出来,尚不及去细品自己心中那抹将要洞房的忐忑,听见众纨绔起哄的声音,便忙牵着许青珩向荣禧堂内去。

今日荣禧堂上房开了门,大紫檀雕螭案上,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中香烟冉冉蒸腾,将悬在上方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衬托得栩栩如生。

此时忠顺王爷坐在案下楠木大椅上,下面坐着南安、东平、西宁三家的老王爷,史鼎兄弟、贾赦、贾政、林如海在其后分左右坐在楠木交椅上作陪,贾珠、宝玉、贾环三人立在交椅之后

看这情形,贾母、王夫人都不便过来了。

“琏儿,”忠顺王爷捋着胡子十分得意,指着南安、东平、西宁三家老王爷道,“我知道有人存心要叫你没脸,立时亲自发帖子请了人来给你撑场面。”

“到底是王爷疼下臣,王爷的大恩大德,下臣没齿难忘。”贾琏拱手作揖,又对南安、东平、西宁三家拜了一拜,心里明白忠顺王爷看重的不是他,是他的亲家许家。

“哪一位是许家大公子?”东平王爷忽地问道。

送妹出嫁的许玉珩忙从人堆里站出来,对东平王爷拱手道:“在下是许家玉珩,见过几位王爷。”

东平王爷捋了捋胡子,点了点头,便对南安王笑道:“好个才貌双全,你果然有福气。”

许玉珩心道不妙,莫非这四位要给他做媒?勉强笑了一笑,装作没听明白。

“时辰到,新人该拜天地了。”金彩老实憨厚地冷不丁地扯了一嗓子。

薛蟠、冯紫英忙起哄叫贾琏拜天地,将东平王爷的话头岔开。

贾琏不免在心里为许玉珩有些担心,听傧相说一拜天地,便与许青珩转头冲外拜了天地;又听二拜高堂,转身时,这才望见忠顺王爷暂时让开了位置,叫穿得很是喜庆、因四位王爷亲自到来欢喜不已的贾赦坐在正位上。

“夫妻对拜!送去洞房!”金彩瞅着贾琏喊了两嗓子,对从外地赶来的贾芸使了个眼色。

贾芸立时拉着许玉珩、许玉玚笑道:“两位舅爷,老太太、太太、姑太太们闹着要看状元郎,您屈驾随着侄儿过去叫老太太看看去。”

许玉珩巴不得暂且离开一时半会,摆着手说:“我去见老太太们做什么?年纪又不小了,哪里能去太太们跟前胡闹?”嘴上说着,被人推了推,便也半推半就地去了。

贾琏见许玉珩暂且离开了,才略安了心,握着红绸牵着许青珩向后头新房去,见那群纨绔半路上闹着要看新娘子,就连连给薛蟠、冯紫英、袁靖风递眼色,这几人忙满嘴“新娘子脸皮子薄,咱们走吧,别叫她害羞了”地招呼纨绔们回前头吃酒去

这群素日里爱吃酒胡闹的纨绔,心里也不是全然没谱,不敢闹得太过,听冯紫英几个说领着他们吃酒,便也跟着去了。

贾琏松了一口气,领着许青珩跨过门槛进了正五间的大屋,领着许青珩先去了西间里,听喜婆说,便与许青珩并肩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子的雕花拔步**。

不等掀盖头,先有鸳鸯进来笑道:“老太太、二太太、姑太太来了。”

贾琏待要起身,又听鸳鸯笑道:“二爷坐着不必起来。”

贾琏答应着,便见贾母笑盈盈地被王夫人、贾敏搀扶着进来了。

贾敏笑着咳嗽一声,搀扶着贾母坐到床对面暖阁炕上,含笑打量着许青珩。

“二爷,掀盖头吧。”鸳鸯立在床边提醒道。

贾琏答应着,接了用盘子托着的秤杆去挑许青珩的盖头,挑下盖头后,心里叹了一句:女大十八变,短短几日不见,竟长大了这么许多。

贾母略眯了眼睛探着身子来看,望见大红蜡烛下,许青珩脸颊不似昔日瞧着饱满,眉眼舒展开后,就不似早日那么稚气,这会子被头上金灿灿的凤冠映衬着,真真像是个大姑娘了。忽地望见许青珩看过来冲她一笑,因她笑容甜蜜,不觉也随着笑了。

“还跟早先一个样。”贾母指着许青珩笑道。

贾琏也向许青珩又望了一眼,却不知贾母那句“还跟早先一个样”是因何而起。

“二爷,前头王爷们催着你去呢。”珍珠过来传话道。

贾母微微蹙眉,心里不喜忠顺王爷等人不懂风情,随后欢喜道:“还是你们两个有福气,想我出嫁那会子何等风光,也不曾有四位王爷登门道贺。”

贾琏笑道:“这还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气

。”因前头在催,余下的礼节便仓促了一些,安抚地望了许青珩一眼,便匆忙地起身,潦草地对贾母一拜,抬脚向外去。

不敢耽搁地去了荣禧堂,隔着老远就听见许玉珩醉后的隐隐啜泣声。

贾琏猜着许玉珩这是想借着醉酒摆脱几个老王爷,走近后,果然听见许玉珩含含糊糊地嘀咕着悔不当初等等,忙对小厮道:“还不快扶着舅爷去警幻斋里歇着。”

全福、全禧答应着,赶紧搀扶着许玉珩去了。

座上上首的南安王面上有些不喜,贾琏忙提着酒壶给这酒席上之人斟酒,只见这酒席摆在荣禧堂外正房廊下,前面正对着戏台子,戏台上仿佛是琪官扮了杜丽娘在轻吟浅唱;戏台子边,又摆了几十桌酒席。

听见林如海、贾赦、贾珠隔三差五地咳嗽,贾琏先劝说贾赦:“老爷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贾赦咳嗽着摆手,不肯错过跟四位王爷同桌把酒同欢的福分。

贾琏眼皮子跳了又跳,笑容满面地给忠顺王爷敬酒。

“咳,琏哥儿,若不是王爷来,你这亲事办的就叫人笑话了。”贾政接过贾琏手中的酒壶,离了席给忠顺王爷斟酒,斟酒后,又问贾珠:“宝玉、环儿呢?他二哥哥大喜,也叫他们来敬他二哥哥一杯酒。”

贾珠咳嗽两声,受不住这边未散的暑气,摆摆手叫人去喊宝玉、贾环来。

贾琏立在此处,见先前忠顺王爷还催着他来,这会子几位王爷却是留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珩说话,心知自己在忠顺王爷眼中前途未必比得过黎碧舟、袁靖风等人,今日忠顺王爷个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祝贺他娶妻,实为笼络许、黎两家,敬了众人一巡酒,看贾珠隐隐露出疲色,便搀扶着他去警幻斋里歇着。

绕着戏台子走出一桌桌宴席,望见贾政叫宝玉、贾环见过忠顺王爷,顿时就觉他这新婚之夜,不过是搭起戏台子,叫有意唱戏的都上去串一回子戏。这在打心底里要把持大局的贾琏看来,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警幻斋离着荣禧堂不远,隔着几道墙依旧听得见喧哗声,贾琏搀扶贾珠过来,叫他在他房里躺下,看他脸色微微泛红,忙道:“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贾珠摇了摇头,“大喜的日子,哪里能请太医?我身上还有两丸药,叫人倒了清水来给我吃药吧

。”

贾琏忙叫全福去倒水来给贾珠服药,待贾珠服了药躺下了,又向对面屋子里去,见许玉珩正满身酒气地看这屋子里百宝櫊子上摆着的珍玩玉器,笑道:“不愧是状元郎,到处都有人巴不得嫁。”

“你这新郎官又来看我笑话?”许玉珩冷笑一声,抱着手臂道:“我们又不欠忠顺王爷什么,他敢胡乱替我说媒?明儿个我回去告诉老太爷,叫老太爷给他个软钉子吃吃,他就知道就算要亲近他,也由不得他四处指手画脚。”

贾琏点了点头,一转身望见陈也俊急匆匆地进来,笑道:“方才去敬酒的时候怎没瞧见你?”

陈也俊讪笑一声,随后悄悄地向贾珠歇着的屋子里望了一眼,然后低声地对贾琏道:“我知道你宅子多的是,只一年的租子就收了不少。”

“你要宅子?”贾琏错愕道。

陈也俊点了点头,窃喜道:“你若有,先借了我用一用。”

“莫非你要包养外室?”许玉珩敏感地道。

陈也俊不屑道:“谁乐意去做那不人不鬼的事?我上会子还不知道如何将我父亲兄弟们引出神机营,今儿个撞上一人,灵机一动,总算是明白了。”

许玉珩心下疑惑陈也俊要将他父兄引出神机营做什么,但他与陈也俊并不十分熟悉,不敢直接问他。

“我们家后街小花枝巷里有一所小院。”贾琏随口说了一句。

“过两日就将院子给了我吧。”陈也俊欢喜地道。

贾琏浑不在意地点头,既然陈也俊不是要包养外室,在道义上无碍,借给他一所小院也无妨。

“二爷,王爷请二爷过去呢。”全福又来催促。

贾琏冷笑道:“催着我去,也不过是叫我应景,看他们唱戏罢了

!”嘴上这么说,终归要过去一遭。

果然,只见荣禧堂里,贾政、贾赦等人急于巴结忠顺王爷;忠顺王爷言辞中很是偏爱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玚。

他这新郎,除了做个引子叫酒席上众人谈话间自在一些,也没什么旁的用途。饶是如此,到二更时分,贾琏离开酒席时,也已经是醉醺醺的。

脚步略有些蹒跚地向后院去,醉眼朦胧中复道萦纡上的小楼仿佛展翅欲飞的雏鹰一般,穿过这院里小厅,就有婢女赶来搀扶他。

贾琏推开婢女,向前又走了几步,便见过来跟许青珩作伴的迎春、宝钗二人结伴出来了。

“你新嫂子可还好?”贾琏笑道。

迎春笑道:“新嫂子自然是极好的。”在宝钗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姊妹二人笑着便去了。

贾琏琢磨着必是宝钗提议来陪着许青珩的,若是迎春一个,绝想不到这个。抬脚进了房门,只见内外红烛照得屋子内仿若白昼,进到西间里,就见许青珩老老实实地坐在**。

“可吃过了?”

许青珩笑道:“四哥才走,老太太就打发人送了汤圆来,她看着我吃了才走;一更的时候,又打发人送了参汤来。方才陪着两位妹妹说话,又吃了一些。”

“没饿着才好,委屈你了,今日你我大喜,偏你我都只是走了个过场。”贾琏轻叹一声,动手去解腰带,闻了闻身上衣裳,见沾了酒气,又将外衣也脱了,一回头望见许青珩涨红了脸,轻笑一声,“方才交杯酒喝得也匆忙,可要补上?”

许青珩摇了摇头,笑道:“既然喝过了,再没有补的道理了。”

“你说得是。”贾琏仰着身子倒在**,听身下干燥的花生壳咯吱地响了一声,拿着手背遮住眼睛,轻叹一声,自责道:“我原想过,今生所娶的女子生来是什么性子,就叫她用那性子太平富贵地活一辈子。不曾想,这终究也是我的奢望罢了,我到底没那能耐。”

文静地坐在床边的许青珩微微一怔,饶是她叮嘱过自己不可全信贾琏的话,此时也不由被他这话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