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生平所见的姑娘、奶奶、太太们,俱是多外大大方方得尽美名的人物,万万料不到许青珩才进门,就要冲满府上下宣告她就是铁公鸡一枚。

不过看许青珩一副心意已决的架势,便想定是贾琏给许青珩灌了什么**汤,又想许青珩是新婚燕尔才至于对贾琏百依百顺并不惧毁了名声,待她做了几年奶奶后,看透了夫妻二字,自然会精明地维护自己的名声。

想毕,李嬷嬷便也不拦着了。

这边厢二人正说着话,那边荣庆堂里,贾母眯着眼睛歪在榻上,榻边脚踏上,琥珀乖乖巧巧地跪着给贾母捶腿,捶腿之时,便将满府里传闻许青珩拿着自己人杀鸡儆猴的事说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罚她自家的陪房?”贾母眼中许青珩还是早先那么个乖乖巧巧的小孩子,又以为清贵人家出来的孩子——哪怕曾经出过那种不堪的事呢,也当是极其懂规矩的。

琥珀颇有些诡秘地道:“据说二奶奶是从二爷那回来,一进门就喝令自己人在院子里罚站呢,会不会是二奶奶的人得罪了二爷?”

“二爷岂会是寻常人就得罪得了的?”贾母低低地哼了一声。

琥珀忙笑道:“老祖宗说的是,二爷心胸最是宽广,他看不上的人哪怕在他跟前上蹿下跳呢,也得罪不了他。”

“……今儿个一早,二奶奶的人做了什么事?”贾母微微蹙眉,听着窗户外不时有宝玉、湘云的笑声传来,眉头又是一皱,“打发人送宝二爷回东边花园子去。”

琥珀不解。

贾母冷笑道:“此时不送回去,难道等二太太知道二奶奶发作了自己人,有意借着来接宝玉来这边看笑话?”

凡事以大局为重,虽不喜许青珩初来乍到就拿了自己的人杀鸡儆猴,但贾母宁肯将自己的不喜藏在心里,也不愿叫王夫人看出苗头后兴风作浪。

“哎,那二奶奶那边是不是要打发人去劝劝?”琥珀忙立起身来。

贾母略一沉吟,思量着贾琏那边的金彩家的、鸳鸯等人并未去劝,可见是贾琏授意,如此她自然也不必先去,于是声音里暗藏两分冷厉地道:“不许人去,哪会子琏二爷的人去了,咱们的人再去

。”世间的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许青珩跟亲信离心背德,她这太婆婆自然乐见其成。

“哎。”琥珀心思浅了一些,只管依着贾母的吩咐办事,稀里糊涂地就令小丫头们请婆子备下轿子,将正在兴头上的宝玉送回东边王夫人那去。

贾母歪在榻上,心里也不踏实,毕竟明儿个许青珩要回门,哪里能当真放任不管,若是这话传到了许家,许青珩不过是个年少无知,她这太婆婆就要有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名了。()

如是这般,贾母虽不过去,心里却惦记着这事,时刻掐算着何时打发人过去,方能又令许青珩跟陪房离心,又叫人称赞她以大局为重。为不理会这事,她便又极有雅兴地召唤了一众丫鬟婢女在跟前,指点下下午请许青珩、贾琏夫妇吃茶时,上摆下什么样的屏风、什么样的花朵,要上什么样的茶点。

蹉跎了一些时光,过了午后,听闻许青珩那边还没消停,贾母眼皮子慢慢跳了起来,竟疑心是贾琏夫妇夫妻同心要算计她呢,毕竟贾琏与许青珩的关系是极好的。

“二爷呢?”

“回老祖宗,二爷一早出门办事,好不容易回来一遭,陪着二奶奶见过了家里下人,便又出去了。难为他新婚燕尔的也不得闲。”琥珀见贾母在榻上歪了大半日了,便上前两步搀扶着她在房中走一走。

“二奶奶院子里……”

“据说已经昏了两位上了年纪的妈妈。”琥珀兔死狐悲地道,见贾母蹙眉,不由地叹道,“原想着二奶奶是个和善的人……”

“罢了,你请了姑娘们,再去请鸳鸯、金彩家的、林之孝家的一同去劝。就说我发话了,叫二奶奶看在我老人家的面上,甭管多大事,且先饶了她们一遭——大老爷那边的姨娘们也请去。”

“是。”鸳鸯答应着,见贾母另有人陪伴,忙出了门,令玻璃、翡翠等人速速去请迎春、湘云并鸳鸯等人,待聚齐了一群人,众人便一路嘀嘀咕咕神情各异地向许青珩院子里去

昨儿个的新房依旧显得热闹无比,呼啦啦一堆人进了院子,因下人们都罚站呢,于是众人无人招呼,便也拘谨了两分,待一群人走到台阶下,望见罚站之人中有体弱的已经摇摇欲坠,便暗自在心中摇头,各自揣测着新二奶奶的品性到底如何。

“二奶奶,老太太叫人准备好了茶点,就等着您去呢。”论理,琥珀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便是金彩家的、林之孝家的,乃至早先压了她一头的鸳鸯也比不得她了,但琥珀被满院肃杀吓得有些胆怯,声音便也略颤了颤,也收了早先那存下的随着迎春、鸳鸯等跟许青珩玩笑的心思。

“等等我就去。”半响,房门里飘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我们来伺候奶奶梳洗吧。”鸳鸯料到无人伺候许青珩,忙给迎春使了个眼色,令司棋、玻璃等去打水来,又掀了帘子,待迎春、琥珀进去后,又引着金彩家的、林之孝家的慢慢进去。

众人进去了,便见许青珩已经开了箱子,挑出一件满绣的红绢百褶裙准备自己换上,左右果然无人伺候,于是乎,连同迎春,众人便又上前伺候她更衣。

林之孝家的碰了碰琥珀肩膀,见琥珀不吭声,便低声道:“你是老太太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现如今,迎春也比不得琥珀这贾母身边的人说话有派头。

“奶奶,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不必跟她们那起子人置气,就饶了她们吧。”琥珀干巴巴地劝道,见许青珩冷脸,越发说不出旁的话来,只能再将贾母拿出来了,“老太太欢天喜地地接新孙媳妇,叫她知道了……”

“二奶奶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心里不舒坦呢?”眼瞅着琥珀说不出话来,贾赦的妾石姨娘便边替许青珩理了头发边小心翼翼地问话。

石姨娘素来是不肯出门的,但想着今日她这妾还未从许青珩这拿了见面礼,于是琥珀打发人一请,她便也过来了。

许青珩虽见过石姨娘,但早将她忘了,如今见石姨娘装扮与鸳鸯这些媳妇子不同,虽上了点年纪,打扮得也算妖艳,乌黑的鬓发里插着许多簪子更配了鲜花几朵,便思量着这人是贾赦的妾了,于是便道:“姨娘不知,昨儿个整治好的东西,今儿个一早她们为在二爷跟前逞能,就抬了东西给二爷看

。好似我是个没用的,就她们事事操心一样。”

“这也犯不上置气。”鸳鸯含笑道。

“这还不算,东西叫她们一折腾,就折腾少了。若不罚一罚,她们还道谁都能动我的东西呢。”许青珩笑道。

鸳鸯原得了林之孝的叮嘱,虽跟着琥珀来,却是废话可说,要紧的话一句不说,于是便也撺掇琥珀求情。

偏琥珀素来不善言辞,往日里奉了贾母的命发话无人不从也就罢了,今日这般形势却有些为难她了,见鸳鸯又给她使眼色,只得问:“奶奶少了什么东西。”

“五十两的梅花银锭子。”

“这也……”琥珀一笑,待要说犯不上,又见鸳鸯使眼色,只得住口。

石姨娘笑道:“二奶奶气的不是少了五十两,一准是好端端的没了东西,偏又找不到贼头。”

“姨娘这话说得在理,我气得便是这个。”许青珩在心里掐算着贾赦那边的东西不能给少了,至于姨娘这些,也不必给了,左右贾赦得了她的东西,自然不会听这些姨娘教唆,这般贾琏是喜欢她一毛不拔,贾赦是不觉得她一毛不拔,如此,满府里她便是一毛不拔谁又能奈何她?想着,便拿了手指指向里间柜子上用绸带系着的一抱五六幅字画并用匣子装着的一柄折扇对石姨娘道,“劳烦姨娘了,这些是孝敬大老爷的,姨娘便顺道替我呈给大老爷吧。”

石姨娘喜不自禁,忙答应着便叫自己的小丫头去捧着字画折扇,捧了字画折扇并不立时离去,只觉许青珩便是不给她赏钱,也当要给她的小丫头子赏钱,但见许青珩不吭声,满心狐疑地想莫非是给她赏钱的丫鬟在外头罚站呢,于是才没赏钱?

疑惑并遗憾着,石姨娘便也去了。

众人岂不知石姨娘的心思,尤其是迎春更是疑惑许青珩昔日没过门时处事十分周全,怎地如今疏忽了,竟没有石姨娘的见面礼。

“不过是五十两……明儿个还要回门,若闹得她们……”琥珀目送石姨娘出去,便又开了口。

“要紧的不是这五十两。”鸳鸯忙给琥珀递眼色

“罢了,不用管她们,别坏了老太太的兴致。”许青珩笑盈盈地道,穿好了衣裳,便又去理妆。

琥珀放不下心来,随着鸳鸯伺候许青珩梳妆,又给琉璃使眼色,令她速速去说给贾母听。

琉璃匆匆地就向外去了,这边许青珩尚未理完妆,那边琉璃便已经过来了。

“奶奶,老太太说,她明白奶奶不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是气不过自己的人方进门就自作主张,老太太说她明白奶奶的心思,只是罚一罚她们叫她们知错就算了,若是明儿个亲家老太太问起来,却像是我们老太太不知教导新孙媳妇体谅下人呢。”琉璃嘴皮子利落地将话说完,便笑嘻嘻地去看理完妆后显得分外贤良淑德的许青珩,暗叹这才是人不可貌相呢。

许青珩一怔,忙道:“是我疏忽大意了,叫老太太替我背了骂名,这会子我当要去给老太太赔不是呢。”

于是先还被人簇拥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这会子便挽了迎春的手向外去,待帘子打起来了,走出帘子,似乎还留有余怒般对鸳鸯道:“瞧着这房里的东西,不可用的便都收回库里吧,日后只将我那些体己的小物件摆上就是。”

“是。”鸳鸯忙答应着。

许青珩发作自己人,心里也略有些愧疚,饶是如此,依旧装作余怒未消地随着迎春、琥珀、琉璃等便向贾母的院子去了。

待她一走,便果然如她所料,贾母院子里的媳妇子们纷纷过来劝说许青珩的人,言必提起奶奶年少、老太太体谅你们、不必跟亲家老太太提起免得她老人家伤心等话,劝说过后,便是一些安抚所用的钱帛等物。

待到傍晚,天际泛红之时,许青珩才从贾母处脱了身,略有疲惫地进了院子,穿过院子见鸳鸯还立在门前种着红牡丹花的花盆后与李嬷嬷说话,便对她笑了一笑。

“奶奶,听说二太太借着给老太太、奶奶添点心也过去了?”鸳鸯小心地问道,见许青珩点了头,又挽着李嬷嬷臂膀,笑道,“家里又多了一位姓李的老嬷嬷,这以后怕有人会认错人了。”

“哪里能认错,你婆婆是日理万机的人,我这把老骨头,托了奶奶的福能安生等死罢了。”李嬷嬷忙笑道

“嬷嬷您这就谦虚了,您见过的世面我们活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上呢。”鸳鸯眼皮子一跳笑了笑,见许青珩不大乐意说话,就忙道:“已经按照奶奶的吩咐将屋子重新收拾了,二爷方才叫人捎话过来,他今晚上大抵要半夜才能回来,奶奶只管先歇下吧,他忙完了就回。”

“知道了。”许青珩淡淡地答应着。

李嬷嬷心中不乐意,但面上也留着笑,见鸳鸯要走,便要送,待鸳鸯推辞后,目送她出去,见许青珩在廊下站着,便侍立在她身边,叹息一声道:“奶奶放心,咱们的人都安抚过了。她们得了老太太的东西,也得了鸳鸯的东西,如今欢喜着呢。奶奶莫不是累着了?”

“是乐坏了。”许青珩笑了一笑,眼前是高高拔起的复道楼阁、红花绿叶,看似与许家仿佛,但心境却是天差地别了,“亏得我先行一步,杀鸡儆猴暗示满府上下不得动我嫁妆。不然,日后如何,那便不敢多想了。”

“莫不是二太太她这便开了口?”李嬷嬷思忖着王夫人的家世,只觉王夫人断然不会这样心急地露出嘴脸。

“自然是不会为了自己开口,不过是提点我一些,说些贾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亲戚往来众多。日后我当多照顾那些在后廊上住着的同族兄弟妯娌,方能显得咱们荣禧堂大方慈悲。听她这样说,我就将话头又转到院子里妈妈媳妇不懂事,擅自动我嫁妆上去,想来她也明白我的意思了。”

“亏得奶奶先杀鸡儆猴,不然她这般投石问路,奶奶遇上了,当真不好处置呢。”李嬷嬷唏嘘道,若有亲戚们来打秋风,怜贫惜弱一些给他们些钱财度日也未尝不可,便是探春、宝玉那些个成家立业时多帮补一些也无不妥,但怕就怕一时开了口子,许青珩这嫩妇斗不过贾母、王夫人那些老妇被掏空了体己。

许青珩拿着手去抹腕上的镯子,思忖着贾琏必定会以为她要痴痴傻傻地熬夜等他回来,如此她就必要酣睡给他看,“嬷嬷,今儿个我有些累着了,晚上煮些安眠的汤水给我吧。”

“奶奶当真不等二爷回来?”李嬷嬷吃了一惊。

许青珩嗤笑道:“出嫁从夫,既然他说不必等,那我便不等就是。”待看那人没人捧着了,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