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和隆原本对蔻官还心存怀疑,不料阴错阳差,因洪姑娘的话,反倒打消了对蔻官的疑虑,待收了银子,扣除自己应得的那一笔后,便打发人去请了蔻官来他书房。

“……你先前跟贾琏提过此来广东的差事?”洪和隆虽打定主意不训斥蔻官,依旧忍不住提了一句

蔻官忙惶恐道:“大人为何会有此一问?这不是儿戏,小的哪里敢拿去跟旁人说?便是琏二爷问,小的也只说随着小的跟着王爷、大人很是赚了些钱财。”

“看你是头回子正经当差,我劝你一句,见了那些酒肉朋友,说一说风月之事就罢了,正经的差事,千万不要多嘴,免得招灾。”洪和隆声音低沉地道。

“是。”蔻官心下忐忑,思量着自己来后,也不曾跟贾琏如何亲近过,怎地洪和隆还会那般多疑地说这话?再见洪和隆手边放着一口箱子,顿时心中一喜,只觉能早日从这广东脱身了。

“你知道了就好……叫那贾雨村想方设法将火器运来广东,待运到了广东,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应。”洪和隆又道。

蔻官忙答应着,待洪和隆交出银子来,便令门子并他领来的其余人等将箱子抬上马车,领着一群人便离开了广东总督府,直奔金陵而去。

待到了金陵地面上,蔻官唯恐忠顺王府的人已经打发人来金陵寻他,先不敢贸贸然地露面,唯恐被贾雨村识破了落入他网中,于是领着门子等人在金陵城外徘徊数日,只在各处茶寮酒肆中打转,听一些街头巷尾的闲话。

听了几日,见不曾有人提起他,便领着门子带着银子进了金陵城直奔贾雨村府上。

却说蔻官私逃后,忠顺王府的人当真寻了他两月,待两月遍寻不着后,忠顺王府便也丢开手,由着他去了。

是以,贾雨村待那一日蔻官走后,也细心叫人留意打听忠顺王府的事,却只听说忠顺王爷如今宠爱个叫琪官的小戏子,于是他只道忠顺王爷喜新厌旧了,便一心偷偷摸摸地跟神机营的人来往,以便日后行事。

如今见蔻官隔了大半年,便带着大笔银子过来,两眼被那银子晃花了眼,于是请蔻官入房内说话,先恭维了蔻官一通,又向远在京城的忠顺王爷表了衷心,便拿话引着蔻官将那银子先分出许多给他与蔻官两个。

蔻官看出贾雨村这贪得无厌的嘴脸于是道:“贾大人休要起这糊涂心思,该你的少不了,但总要王爷点头,亲自赏赐下来的咱们才能接,哪有王爷没见到银子,咱们先分的道理——况且这还是定金,后头大笔的银子就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才能到手呢。”

贾雨村挨了蔻官一通训斥,当即惭愧地低了头,又与蔻官提起神机营来,就道:“神机营里头当家的几位陈老爷,据说被两位花容月貌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几个月也不曾进过衙门了

。”

“那此事当如何办?”蔻官故作焦急地道。

贾雨村笑道:“亏得我素来与人为善,与神机营里几位兄弟交好,虽费了一些功夫,用了广东总督的名头,此事也有眉目了。”说完,就将要瞒着陈也俊父兄等人,暗中将那陈旧的火器替换了新打造的火器再将新的装箱弄出神机营的事说给蔻官听。

蔻官听了几句,就不肯再听,只说:“此事贾大人不必说给我听,贾大人只管将火器弄到广东交到洪大人手上就是,旁的事也不必说给我听。我只管领了王爷的赏赐,去王爷的庄子里头躲着过那逍遥自在日子去。”

贾雨村心恨忠顺王府做了甩手管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想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但看有朝一日忠顺王府如何来求他,于是答应着,便留下一份买火器的定金,其他的,都叫蔻官带去京城交给忠顺王府。

自然,蔻官又要盯着贾雨村写下送与洪和隆、忠顺王爷的书信,随后便带着书信并大箱银子离了贾雨村府上。

再出金陵,果然便如贾琏所说,又有柳湘莲来接应。

柳湘莲径自将蔻官接到贾家在金陵城外坟地边的祭祀宅子去,这宅子虽只有祭祀时用,却也宽敞非常,内中花草茂盛、桌椅案几齐备。

柳湘莲将蔻官引入这宅子,在后院安顿下来后,先接了蔻官手上那些个书信等证物,又见蔻官要将银子也交给他,先不接银子,只与蔻官对面坐着,沉吟一番道:“那忠顺王爷一时半会倒不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蔻官低着头,犹豫道:“京城我是回不去了,这宅子却也亮堂,若在这宅子里养老,却也不错。”

“糊涂,年纪轻轻,怎就想着要养老了?”柳湘莲两只手抱着宝剑,看蔻官两只手细嫩堪比女子,便想他是吃不得苦了,就道:“琏二爷、冯大爷、薛大爷请你将这些银子收下,暂且去苏扬一带落脚。”

“这……”蔻官踌躇了,犹豫着开口问:“莫非琏二爷他们不是为了坑骗银子才叫我做这事的么?”

柳湘莲一怔,见蔻官是知其然去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不好将贾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说给他听,又怕蔻官知道这银子其实是薛蟠那些常年在海外做买卖的下人扮作番子送给洪和隆的,越发不好明说了,只说:“琏二爷他们是办大事的,哪里看得上这些银子,你带着这银子去娶妻生子吧,不然琏二爷他们也不安心——你去了苏扬一带,也莫再提心吊胆的了,左右总有人护着你呢

。”

蔻官点了点头,将那银箱子看了一看,心道他若得了那些银子,便是一辈子躲在深宅大院里坐吃山空,也够他用的了。于是也不再推辞,收了这银子,辞了柳湘莲,离了贾家宅子,直向那扬州安乐之地去了。

这边厢柳湘莲拿了这些书信证物,便依贾琏先前叮嘱,径直去寻广西总督况晏冰;那边厢,贾雨村因从蔻官处得了银子,便又挥金如土地笼络神机营上下。

那神机营原本就是个筛子一般浑身是洞的衙门,哪里禁得住贾雨村这般利诱,见陈家老爷大爷们流连在小花枝巷里乐不思蜀,便彼此勾结以次充好、以旧换新,将新打造的火器装箱偷偷运出神机营,再辗转装船运出京城,在京城外,交托给贾雨村的人。

却说贾雨村也做了两年的官,对那些枉法之事也谙熟于心,但比之今日所为,昔日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况且他又有心当面去见一见洪和隆,于是他悬着一颗心,对外称病,悄悄地离开金陵,亲自去押解火器,一路押解车马穿过忠顺王府门生、子弟管辖之地,若有人怀疑他那些车马,便打着洪和隆的名头向这些门生、子弟求助。

这般,眼瞅着车马快进了广东,一日却听闻官道前方,有衙役拦路查看往来货物。

此处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要退出这官道绕到其他道路上,少不得又要白白耗费不少时日。

贾雨村盘算着若自己再在道路上耽搁,只怕还没跟洪和隆见上一面,便要丢了如今的官职,于是骑在马上心慌不已,先令门子拿了银子前去疏通。

银子送出去了,前方却并未让开道路。

贾雨村心觉蹊跷,便又打发门子前去打探,须臾,那门子便回来说:“大人,据小的看,前面官爷们好似就等着拦什么人呢。”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转到贾雨村带着的马车上,“不是小的多心,听说拦路之人,是广西总督况晏冰的部下周韶良,只怕来者不善呢

。”

贾雨村心里打起鼓来,犹豫道:“如此,只能咱们退回去了。”

“……大人,怕是退回去也不能了。大人你看,他们既然在此处设下关卡,在旁处又岂会没个提防?”门子推敲道。

贾雨村点了点头,“据你说……”

“不如将广东总督搬出来,不是我说,大人未免太小心了一些,小的随着蔻官人一路上吃吃喝喝好不潇洒自在,看那蔻官人竟是一点顾忌也没有,若手头缺了银子,也只管打发人去跟王子腾王大人讨。大人如今既然是奉王爷、总督之命办事,便当将总督大人请出来才是。一个广东总督、一个广西总督,认真计较起来,还不知哪个更厉害呢。”门子很是卖弄地道。

贾雨村眯了眯眼,一面觉得这门子的话恰合了他的心意,一面又觉这门子未免张狂了一些,才跟着蔻官出了一次门,就将蔻官的做派学了去,点了点头,思量着门子去过总督府,便道:“你且快些去向总督求救,倘若当真被广西总督查箱验货……你我两条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是。”门子答应了,便收拾了行囊,孤身一人过了关卡,披星戴月地直冲广东总督府去,待到了广东总督府门外,浑身散了架一般从马上跌下,就要总督府门上人去与洪和隆通报一声。

这门子随着蔻官离开总督府,算来也有数月,门上人哪里还认得他,嘴里骂骂咧咧,就要打发他滚远点。

门子见此,只得开口道:“我先前随着忠顺王府的蔻官来过府上,如今耽搁了王爷、总督的要事,哪个担待得起?”

他这么一嚷嚷,门上人才认出他来,于是慌忙赔了不是,入内去与洪和隆通禀一声,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请门子进府。

这门子忙随着人向前院去,下了台阶就见洪二老爷拉扯着洪姑娘向大门走去,便好奇地问洪府人:“不知这洪姑娘如今遂了心意没有?方才瞧着,怎地二老爷瘦了那么许多?”

“你只瞧见二老爷瘦了,没瞧见那野丫头也瘦了。那野丫头看上人家琏二爷,先隔三差五地去琏二爷衙门里看琏二爷一眼就满意了,如今见人家琏二爷不看她一眼,又使劲折腾二老爷,但看哪一日二老爷没了,谁还在意她死活

。”说话间,离着洪和隆书房不远了,便闭上了嘴。

门子心里笑道:怕是那琏二爷吃惯了山猛海鲜,瞧不上那清粥小菜呢,又见书房门近在咫尺,就也住了嘴,待到了洪和隆书房前,便扑腾一声地跪在门槛外,“求洪大人救救我家大人,如今我家大人带着东西被广西总督府的人堵在半路上进退不得,还请洪大人打发人去将他领过来。”

许久,听见门槛内一声“进来说话”,这才弓着身子跨过门槛。

见门槛内,洪和隆阴沉着脸兀自生气,门子又小心地道:“大人也不必很为此事着急,若大人打发个人去领,料广西那边的,也不敢拦路。毕竟,我们大人看过地界了,那原不是广西总督该管的地方,大人跟广西总督理论起来,广西那边也不占理。”

“并不是为那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洪和隆冷声道,两只手握了握,又松了一松,蔻官一去数月,这数月里,他与京城忠顺王府也有了书信来往,书信里旁敲侧击一番,并不见忠顺王爷提起火器一事;但如今番子的银子,他已经收下了,况且贾雨村也将火器运了来,如此,这事便是此时想要停手也不能了;但虽不能停手,既然窥见了其中的蹊跷,又焉能不有所防范;继而又想起自己早先便有叫贾琏插一手的意思,又佩服自己高明,斟酌着贾琏背后也算有一堆有权有势的能人,若此事是他多虑了,并无人算计他,那便是他白赚了银子顺便抓了贾琏的把柄;若果然是有人要暗害他,那就让算计他的人去跟贾琏的岳父一家计较去吧,“……本官手下的人,新近早忙着旁的案子,待本官写个条子,你拿去给琏二爷,请琏二爷去将人接来。”

“此事若是琏二爷问起,当如何来回?”门子忙问。

“就说,是从京城送来给本官的生辰纲。”洪和隆志在必得地道。

“是。”门子见洪和隆要写字,忙躬身去伺候笔墨,见洪和隆对他这举动十分满意,心下大喜,待洪和隆提笔写了字条,便毕恭毕敬地袖着字条随着洪府管家向两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去。

谁承想,他人才随着洪府管家到了知府衙门口,便见里头赵天梁跑了出来,二人撞在一起,险些齐齐滚到地上。

赵天梁推开门子后,就揪住洪府管家的衣襟道:“快,快请大夫来!二老爷掉水里了!”

洪府管家吓了一跳,心知洪和隆十分疼爱洪二老爷,忙也揪住赵天梁的袖子问:“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水里了?”

赵天梁道:“你且快些去请大夫吧,我家琏二爷为了救你家二老爷,也落了水呢

。”

门子面上惊疑不定,见管家掉头令人去回总督府通知洪和隆,便赶紧地随着赵天梁向衙门后院去。

只见这衙门后院里堆满了奇石怪树,一丛丛一簇簇一堆堆,恰好似那贾琏要在此处常住不走一般。

绕过山石树木,到了后面莲花塘,则见此时莲花塘里只有些许绿色荷叶漂浮在水面上,荷塘边上,贾琏浑身湿透,散开的发髻里水柱不住地往下流。

“二老爷?二老爷?”贾琏顾不得自己,先去看那落水后浑身发抖瑟缩不已的洪二老爷。

“爹爹?”洪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要上前查看洪二老爷。

冷不丁地,素来温文尔雅的贾琏便将洪姑娘一把推开,冷笑道:“洪姑娘可满意了?你家二老爷原本就极易生病,如今落了水,怕是性命不保了。”

洪姑娘吓得一哆嗦。

那门子悄悄地去看,见那洪姑娘也满身是水,心下就想莫非是洪二老爷落水,洪姑娘与琏二爷一同去救?又觉若是这般,琏二爷也不必对那洪姑娘冷言冷语。

“……琏二爷……”洪姑娘嗫嚅道。

“你也不必叫我二爷了,如今就打发人去跟你家大人说清楚。你今日为了引诱我,有意自己栽进池塘里,引着你家二老爷为了寻你也落了水。自此之后,便是你家大人气恼,我也再不肯叫你家二老爷进门了。”贾琏连声冷笑,被风一吹,打了个颤,便又打起喷嚏来。

“琏二爷,你若这般说了,我就活不成了。”洪姑娘瞅了眼身边人,见只有一个似乎见过的生人,其他的都是贾府下人,于是便又可怜兮兮地给贾琏磕头。

“若我不说,活不成的便是我了。”贾琏冷笑,心里已经是十分厌烦这洪姑娘纠缠不清,每每见了她,他便少不得在心里想着先前遇到的女子是何等的矜持有礼、大方明理,就连孟氏也比她通透可爱,“赵天梁,如今就去说与洪大人听去

。”

“琏二爷饶命!”洪姑娘说着,又小鸡啄米一般地磕起头来,待见那赵天梁毫不怜香惜玉地去了,心下一凉,只觉自己这条小命快没了,瞅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洪二老爷,心恨洪二老爷是傻子,见她落水就也跟着跳入水中;又恨贾琏太过铁石心肠,这一年有余任凭她百般示好,竟然始终不肯看她一眼,站起身来,再看贾府众人也只围着洪二老爷转,又觉众人都是欺侮她出身低微无依无靠,于是咬着牙,狠心道:“不用琏二爷来说,我自己去见大人。”说罢,将脸上的水一抹,把腿就向外去。

贾琏也不叫人拦她,待人拿了被褥来,就令人用被褥裹住洪二老爷将他送入厢房,又令人生了火炭给他暖着,但觉自己也有些头昏脑涨了,依旧强撑着不去换衣裳,果然等了一会子,就听见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洪和隆领着一堆大夫过来了。

“洪大人,下官实在惭愧……”贾琏上前拱手。

洪和隆紧紧皱着眉头,待要怒斥他一句,又见他满脸绯红,只得压抑着怒气道:“贾大人也去换衣裳,随后请大夫瞧瞧吧。”说罢,就向厢房里间去,望见里间**洪二老爷无声无息地躺着,拿着手去试探他额头,只觉手背下的额头如火炭一般烤人,眉头又皱紧了一些,让开位置令大夫来给洪二老爷治病,见贾琏还站着,便冷笑道:“那死丫头呢?”

“洪姑娘说要自己跟大人交代,莫非她没回总督府?”贾琏诧异地道。

洪和隆咬牙切齿道:“定是她畏罪潜逃了。”说罢,想着洪二老爷这一病,要么丢了性命,要么变得更加痴傻,便在心里将洪姑娘五马分尸了一遍后,又将贾琏也恨上了,只怨他不知情识趣收了洪姑娘,才叫那死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贾大人收拾收拾,且替本官去办一趟差事吧,京城有人给本官送了几车生辰纲来,如今那些东西停在半路上了,你且替本官去接一接。”

“是。”贾琏早收到柳湘莲的消息,知道火器运在路上了,如今又认出了这门子是先前随着蔻官同来之人,自然也就知道这所谓的生辰纲是什么东西了,于是答应了,对那门子道一声稍候,便自去换衣裳。

待换了衣裳,骑着马带了些人手便随着门子去迎贾雨村,谁知人在马上尚未离开衙门所在的大街,便倒栽葱一般地倒了下去,又被赵天梁等人半扶半抱地弄回了衙门

门子只得又跟着回来,随着人瞧着贾琏浑身发冷地躺在**,紧催着赵天梁问:“琏二爷还能出得了门吗?”

赵天梁对着门子面上啐道:“二爷病成这么个样,你还问他能不能出门?”

门子被啐了一口,摸了摸鼻子,自讨没趣地跟着贾府人来回盯了半日,便又去后厢房去看洪二老爷,先立在门外去看洪和隆长吁短叹,随后见洪和隆妻子也来了,便赶紧回避在一旁,等了小半个时辰,待洪和隆妻子走了,又见洪二老爷被人用被褥裹着抬入轿子里,就赶紧挨近轿子边的洪和隆,低声道:“洪大人,琏二爷病了,去不得了,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洪和隆面色铁青,先问手下:“那死丫头抓到了吗?”见手下摇头,便骂道:“抓到了立刻打死!”又看门子,犹豫道:“琏二爷果真病了?”

“是真病了,直直地从马上栽下来呢。”

洪和隆吸了口气,他原就不待见贾琏,不过是看在忠顺王府面上才不发作,如今见贾琏如祸水一般,祸害得洪二老爷命悬一线,便恨不得立时借着自己是上司将贾琏打发到苦寒之地做官。

“大人?”门子试探着喊了一声。

“你随着管家去吧。”洪和隆心知已经收了番子的银子,火器是不能不运来交给番子了;至于是否当真有人要陷害他,只能待交了火器后,再请忠顺王爷代为打点;等米已成炊,忠顺王爷便是先前一无所知,也必要替他周旋不可;至于贾琏,他不去接应贾雨村也罢,待他过几日寻个由头,再哄着贾琏稀里糊涂地帮着将火器卖出去。

“是。”门子只觉得洪府管家去比贾琏去更妥当——毕竟先前他可是瞧见过蔻官比做官的贾雨村还威风呢,于是强忍着心中欢喜,便随着洪府管家出门去接应贾雨村。

洪和隆也领着轿子里奄奄一息的洪二老爷去了。

待外人去了,林之孝打发人去给贾琏煎药,全福、全禄二人便看着门叫屋子里赵天梁、赵天栋与贾琏安心地说话。

“二爷?你觉身上怎样?”赵天梁关切地道。

贾琏躺在**盖着被子,却是真发了烧,如今拿着手盖在额头上,叹道:“好险,亏得你早隔了半条大街瞧见那门子跟着洪府管家过来了

。”

赵天栋失笑道:“便是如此,二爷也犯不上当真随着洪二老爷下水。”

贾琏笑道:“不然看着他死么?若只洪姑娘一个落水,我是不会去救的。”

赵天栋待要说不知那洪姑娘跑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又想不起除了模样可怜外那洪姑娘还有哪点子好处来,于是便也不提她,只说:“如今二爷要如何做?可要叫人捎信给冯大爷、薛大爷?”

“不必捎信,既然洪和隆无端端地叫我去接应贾雨村,那便是他有心要害我了,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管叫冯大爷、薛大爷各司其职,咱们且防着总督府就是。”

“是。”赵天梁、赵天栋答应着。

“……再去打听洪二老爷怎样了,若他没了,洪姑娘又寻不到,我便成了洪府的仇人了。”贾琏道。

“说来好笑,二爷虽是为了免去一趟苦差才跳水,但也是救了洪二老爷的命,如今怎就成了洪府仇人呢?”赵天栋笑了,虽觉好笑,但贾琏吩咐了,便立时出门去打听。

那广东总督府门上来往的大夫无数,总寻不到一个给个准话的,直过了小半个月,赵天栋才得了一个准信。

赵天栋虎着脸去贾琏病床边,望着年轻体壮养了小半个月就全无病态的贾琏道:“琏二爷,那洪二老爷越发傻了,先还能说句话,如今连话也说不得了,据说整个人懒懒的,只知道打盹,就连发疯也没力气了。”

贾琏枕着手臂仰头看着床顶上的绣花图案,一时心生怜悯,心叹若是洪和隆好好教养洪二老爷莫将他推搡给个丫头,那洪二老爷还不至于如此。想着,又觉那洪二老爷越发傻了,洪和隆还不知要如何迁怒到他身上呢。

果然,待洪二老爷病情稳定了一些,没有性命之虞后,洪和隆便立时发话,打发贾琏去界内贫寒之地巡视。

上峰发话,贾琏也只能带着赵家兄弟、曹家兄弟并十几个衙役去了,在外巡视了不过几日,又见洪和隆打发人来说某处村落因河堤修筑起了争执,请他去调停;调停之后,又是某处报了洪灾,请他去本地亲自核查;转过去了,忽地一日,又以瘟疫之名,要将贾琏引至某处沿海村落

贾琏早觉洪和隆是存心有意要引着他去亲见贾雨村将火器卖给番子,以此来握住他的把柄,思量着上回子去接贾雨村,他装病不去,此次再不去,未免惹洪和隆的怀疑,是非去不可了;只是若去了,那他设计洪和隆不成,反要被牵扯进去。

心下思量着如何才能两全其美,贾琏也只能带着自己人慢慢地向洪和隆所说的村落挨近,待临近那村落了,忽地想出一计来,就对赵天梁道:“你且送信给冯大爷的人,叫他们的人扮作番子在我们的人跟前露出痕迹来,待我们的人前去捉拿他们,大家斗上一斗,我再请洪大人增派人手,捉拿海外奸细。”

赵天梁只觉贾琏这计甚妙,笑道:“二爷高明,二爷这么一捉,再叫那假番子去洪大人跟前告个状,二爷再拿许老尚书压一压洪大人,保管洪大人没话说。”说罢,便当真去送信去给冯紫英。

不过隔了一日,冯紫英的人便先送了两个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的奸细来。

贾琏见了更是欢喜,笑道:“原本要弄假的来演戏,不想紫英早将奸细抓了一遍了。”于是,便也不依着洪和隆的吩咐办事了,叫人看着那两个外国奸细,便坐了轿子,调转方向冲广东总督府去,到了广东府门前,又有意做出得意模样,请人通禀后,便押着奸细在前厅里等候。

洪和隆过来时,便望见贾琏翘着腿坐在交椅上,厅中跪着两个又黑又矮的男子。

“洪大人。”贾琏作势站了起来,冲洪和隆一拜。

洪和隆面上很是不悦,冷笑道:“本官不是令你去一处村落查看疫情么?圣上隆恩,赏赐海外番邦小国米粮若干,本官原要你去办,不想你竟半道折了回来。”掐指一算,如今贾雨村应当是已经将火器交给海外番子了,原本是要贾琏稀里糊涂地帮着达成交易,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大人,下官有比疫情更要紧的事。”贾琏猜着那所谓米粮就是火器了,不慌不忙地指着地上两奸细,“大人请看,这是下官半路捉了回来的奸细,枉费圣上那般仁慈,还赐予海外米粮,不想那些番子夜郎自大,竟胆敢派来奸细刺探我广东军情,更甚至,妄想派兵来犯。”

洪和隆乌青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皮子跳了一跳,将那两个奸细扫了一扫,便移开眼,他为官一方岂会不知这些个宵小之辈的存在,只是不肯兴起战事才对朝廷报喜不报忧,如今见贾琏抓了人来,又在心中腹诽忠顺王爷识人不清,这贾琏终归不是跟他们一路的

“依大人看,下官是否要递上折子,将那些倭贼的狼子野心奏明当今,免得他日外敌来犯,打得咱们一个措手不及。”贾琏说罢,又依着腹稿,很是卖弄地道:“倘若这折子呈上去,朝堂上有几位老大人附和,想来当今定会怒发冲冠,如此当今越发要重用大人,下官跟着大人,也能……”

“住口,岂能轻言战事!”洪和隆心下战战兢兢,竟庆幸没将贾琏拉进买卖火器一事,只觉他这人太过急功近利,不过才做了两年官,便盘算着升官加禄;又想若将此事奏明当今,怕当今不是想着如何抵御外敌,而是如太上皇派王子腾去广西牵制广西总督一般,另外打发个人来广东分他的权。

“大人,眼看就要被人欺到家门了。”贾琏着急道。

洪和隆和缓了语气,沉吟一番道:“本官知道了,此事,自有本官处置,此乃军机大事,你万不可私自呈上奏折,不然,本官也要治你一个逾越之罪。”

“……是,”贾琏不甘心地答应着,又指着地上两个奸细道,“那这二人……”

“交给本官处置。”洪和隆道,见贾琏还要再说,便低喝了一句,“你不听本官吩咐擅离职守,不知将疫情耽误成什么样,还不速速回衙门里闭门思过。”

“是。”

洪和隆背着身子,听着贾琏向外的脚步声,待脚步声没了,才回过头来去看地上两个奸细,伸手将奸细嘴里的布条扯出来,问了一句:“你们是谁的人?”

那两个奸细摇头不语。

“是如何被抓到的?”

其中一人大起胆子道:“被一堆不知什么身份的人抓来送给方才的官老爷的。”

洪和隆一怔,又问:“可还抓了其他人?”

“约莫还有五六个人。”

洪和隆闻言立时又怒了起来,心道:好啊,那小子自从来了任上就对他不是十分恭敬,却原来那小子的心思并不在做官上,他只妄想投机取巧呢

!挥手令人将这两个奸细代下去处置,又唯恐贾琏多事,将此地临海战事传到朝廷,便又唤了管家来,对管家叮嘱道:“好生盯着贾知府门上,若是他向京城送信,立时拦下!”

“是。”

管家去了,洪和隆又独自在厅上坐了一坐,坐了许久,只觉耳边清净的仿佛少了什么,起身后,慢慢踱步向外,一直绕到了洪二老爷院子中,只见洪二老爷院子中一群群貌美如花的婢女站在台阶下陪着洪二老爷晒太阳,洪二老爷病恹恹张着嘴仰头看天上白云苍狗。

“女儿……”

好半日,洪二老爷低低地喊了一句。

洪和隆不禁握紧拳头,心恨洪姑娘狠心,竟然舍弃洪二老爷跑了;又恨贾琏铁石心肠,有意无意地令洪二老爷病成这样,于是豁然转身,去了书房之中,便奋笔疾书,将贾琏如何祸害广东、如何要将沿海战事捅到朝廷一事写给忠顺王爷。

待隔了几日,贾雨村送来番子给的第二笔银子,便将信并银子直接打发自己的人送去京城给忠顺王爷目睹。

信与银子到了忠顺王爷跟前,忠顺王爷诧异得很,先不解哪里来的银子,再看信,又觉信中洪和隆的语气太过激烈,竟像是一怒之下写的,于是便又细细地去问洪和隆的亲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听说蔻官前去广东传话,更指使贾雨村办事,便觉蔻官一人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量,疑心他背后有人,于是便令人去追查蔻官下落;又觉贾雨村算得上是北静王的人,蔻官又素来跟北静王交好,又觉此事未必不是北静王指使,于是又令人紧盯着北静王府上,以免北静王勾结贾雨村给洪和隆捏造罪名,弹劾洪和隆一个私卖火器的罪名;最后才听洪家人提起贾琏屡屡拒绝洪姑娘,令洪二老爷每每发疯最后落水越发痴傻,至此,忠顺王爷反倒觉得洪和隆太过意气用事,反倒写信劝说洪和隆以大局为重莫跟年少气盛的贾琏计较。

忠顺王爷的信尚没收到回信,广东便有消息传入朝堂,这消息一出,便炸的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气不敢出,却原来是广东总督被海外贼子掳走,眼下广东群龙无首,又有外贼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