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看穿洪二老爷不过是洪姑娘手中的一条恶犬的孟氏,再料不到兜兜转转,自己竟也会成了碧莲手中的一条恶犬。()

她与洪二老爷的不同之处,便是洪二老爷呆傻无知,她柔弱怀有身孕。

“奶奶说了,不知道那白矾对胎儿是否有害,不敢给孟娘子用

。请教了老太太房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老人家说用盐巴也一样上颜色。”温屿一手托着一个木臼并捣锤,一手用小碟子装了些许细盐过来。

孟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不管琏二奶奶是否是要自保,左右自己不用怕琏二奶奶算计,要怕的,也就只有碧莲一个了。

“盐巴也使得。”碧莲笑着,就去接木臼,又对温屿笑道:“温岚姐姐陪着孟娘子说说话吧,我且去捣凤仙花。”说着,将先前摘的凤仙花都放在木臼里,捧了东西便出去了。

温屿看碧莲言谈间没有一点姑娘的矜持,心道她果然出身不好,又见孟氏面前燕窝粥并未动过,就笑道:“可是这燕窝不合您的口味。”

孟氏摇了摇头,笑道:“替我多谢奶奶,这燕窝好得很,只是孩子顶在脾胃上,咽不下东西。”

温屿暗暗撇嘴,心道这就显摆上了,“原来如此,吃不下东西,汤水可能喝得下去?大老爷身子不好,他那边各色补品俱全,回头请奶奶跟大老爷知会一声,叫大老爷院子里的小厨房给您也炖上一份。”

孟氏才要摇头婉拒,又觉此举甚好,一可给她苦命的孩儿补一补,二可叫许青珩免了碧莲的算计,于是便觍颜道:“本不该劳烦老爷院子里的人,可如今……也只得如此了。待我明日一早给奶奶请安时再多谢谢奶奶。”

好个得寸进尺。

温屿笑道:“这倒不必了,你身子重,请安的事,奶奶已经知会了老爷,老爷也说能免则免,如今你只管好生保养,生下哥儿才是。”

孟氏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温屿言辞间无处不透露着贾家对她的看重,心里越发惭愧,只觉自己实在忘恩负义,因惭愧,便借口疲惫要小憩一会,将温屿打发了出去。

温屿收拾了冷掉的燕窝粥便轻轻关了门出去了,从这半间院子出来,在半爿院门处对伺候在此处的小丫头吩咐道:“若是孟氏、碧莲要出去,你便提醒她们一句‘二爷不在,各处女眷不可胡乱走动,毕竟后头还有贾家爷们上课呢,仔细被人看了去,叫人笑话。’”

“哎。”

温屿点了点头,捧着那燕窝粥也觉晦气,又走了几步,见个小丫头在院子里踢毽子,便将燕窝粥塞到她手上,“你拿去吃了吧

。”

小丫头得了燕窝粥,捧着碗欢天喜地地去了。

温屿见此,想起孟氏说吃不下粥,便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两步进了正房,进了东间里,便瞧见许青珩披着一条百蝶穿花朱红披帛穿着件水蓝裙子像只猫儿般窝在炕上闲闲地翻看前头几年与贾琏的书信,心里为许青珩鸣不平,便添油加醋地将孟氏如何矫情吃不下燕窝要贾赦处给她炖汤水一事说了一遭。

许青珩听温屿这般说,当即便握着贾琏的一封家书淡淡地笑道:“你瞧那姓孟的古不古怪?”

温屿一怔,急道:“奶奶,她虽古怪,但如今岂是理会她古不古怪的时候?”

“不然,”许青珩微微摇头,“我瞧着她,不像是要叫她那肚子里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的,也不像是要来等二爷回来争宠的样。”

“奶奶如何断定?”

“就凭她在老太太跟前的说辞。那般说辞,叫她生下来的孩子如何见人?府里上下听了,哪个看得起她?如今,也就只有大老爷巴巴地等着抱孙子呢。”许青珩回想起贾赦那扬眉吐气模样,心里叹了一声,再去翻贾琏家书,翻找到贾琏提起隔壁妇人被霸道总督府盯上远走避祸那一封,仔细看了再看,又见信中提起了一个洪姑娘,贾琏在言辞中对那洪姑娘似乎十分蔑视,心道到底是贾琏说谎,还是那妇人胆大包天前来荣国府诈骗?若说贾琏说谎,那他大可以不提起孟氏、洪姑娘,又何必将孟氏、洪姑娘一事,当做趣事写给她看?可若说孟氏胆大,她又不明白,孟氏这番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量着,温岚便从外间匆匆进来,进来后,便低声道:“奶奶,黎家送信来,说是他们家大奶奶明儿个过来来瞧奶奶。”

“知道了,没想到黎家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许青珩叹道。

“黎家奶奶说,是今日上朝,忠顺王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咱们家老太爷说琏二爷有后了,奶奶这辈子有指望了。”

许青珩冷笑道:“他当然要抢着说了,婉婷姐姐出了事,咱们家就成笑话了,如今说好不纳妾的琏二爷又弄了一个大肚婆一个白首之约寻上门来,他自然要嚷嚷得满朝文武皆知了

。”说罢,又觉自己言辞间,未免已经认定了是贾琏背信弃义,如此似乎又对只身在外的贾琏有失公允,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问温岚:“黎家人走了没有?”

“还在门上等消息呢——黎大奶奶知道奶奶的性子,唯恐奶奶动怒反倒吃了暗亏,一定要叫人说一说奶奶如今怎样了。”

许青珩点了点头,当即便将贾琏提起孟氏的一封信交给温岚,“你拿着这信交给黎大奶奶,叫黎大爷还有咱们家大爷依着这信寻了蔷哥儿仔细问问话,瞧瞧琏二爷这信是故弄玄虚,还是确有其事,尤其是那碧莲姑娘,我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她一个姑娘家——便是出身低微了一些,又是如何离开洪家跟了孟家的。”

“哎。”温屿连忙接了信,又看许青珩神色镇定从容,这才放心地向外去,没走几步,瞅见贾赦的妾石姨娘领着个小丫头捧着个包袱进来,便上前笑道:“姨娘好,姨娘这是做什么呢?”

石姨娘含笑道:“老爷说奶奶年轻,那个碧莲也不像是靠得住的,便叫我来照应着孟氏四五个月。”说罢,又挨近温屿,在温屿耳边低声道:“你寻常劝着奶奶看开一些,不过是留那姓孟的几个月罢了,老爷说了,孩子一出娘胎,就打发那姓孟的陪着大太太吃斋念佛去。”

温屿笑了笑,请石姨娘去跟许青珩说话,便又快步向门上去,在荣禧堂倒厅处将贾琏的信交给了黎家下人。

那下人得了信,不敢耽搁地就回了自家去,亲自将信交到黎碧舟之妻房氏手上,房氏听下人说了如今许青珩怎样,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琢磨着如今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兄弟等还不知如何埋怨贾琏,便将贾琏书信抄了一份,抄下的一份令人送去给许老太爷、许老太太,以令他们夫妻二人安心;贾琏亲笔所书的一份,则送给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兄弟,令他们寻了贾蔷问个明白。

黎婉婷之死乃是许家、黎家两家的心结,是以这两家子弟听闻一有孕夫人寻上贾家门,便无不为许青珩忧心忡忡,得了这信,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兄弟三人便骑马直奔尤氏、贾蔷府上去寻贾蔷问话。

兄弟三人带着一群随从才到贾蔷门前,下了马,便望见贾蔷立在门前正送两顶青花小轿出来。

那轿子里人听见马蹄声,便掀开轿帘来一看究竟

许玉玚见帘子后露出一张芙蓉面秋水眸来,待那轿子走远一些,便怨怼地道:“好呀,才给你琏二叔寻了一对,便又为自己挑了一双。”

贾蔷惭愧地低头道:“琏二叔一事,侄儿实在为难,不将那女子领回来,对不起二叔,领回来了,又对不起二婶。()至于方才那两顶轿子,轿子里坐着的是我母亲她两个妹妹。”

“原来是府中姨奶奶。”黎碧舟见许玉珩、许玉玚兄弟满脸煞气,便挡在他们前面,先对贾蔷和气地笑了一笑。

贾蔷无耐道:“算什么姨奶奶,大的那位姨妈在小花枝巷里跟陈总督家的爷们厮混也有两年了,如今她动了心要进陈提督家做小,奈何陈家爷们吃过了抹嘴不认账。实在无法,姨奶奶就哭哭啼啼来请母亲出面去陈家说和。母亲心知大姨奶奶跟陈家老爷哥儿都有牵扯,便是要为她做主,也不知她要跟哪一个,索性说人微言轻,没那么大脸面,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又一个存心要给人做小的!”许玉珩冷笑道。

贾蔷见来者不善,讪讪地堆着笑脸请他们一行人进了前厅里说话。

这二年里贾蔷颇赚了些钱财,但他与尤氏两个唯恐被宗里人眼红,于是有意要做出寒酸样,于是乎,这厅堂里简陋无比,只挂着一张早年的中堂画,摆着五六张掉了漆的大椅子。

“你这小子……”才一落座,许玉玚便要教训贾蔷,谁知从后堂里传出一句稚嫩小儿的声音,料到尤氏带着惜春在后堂里听着呢,于是他便压抑下怒火,由着老成的黎碧舟问话。

黎碧舟也知尤氏关心贾蔷在后头听着,于是便先将贾琏的家书拿给贾蔷看。

贾蔷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接了,仔细看了一看,心里大吃一惊,暗道莫非他一时糊涂,领回了一对骗子?偷偷去看许玉珩、许玉玚,见他们兄弟额头青筋炸起,心里哆嗦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将信送了回去。

“你如何看?”许玉珩问。

贾蔷躬身站着,思量着道:“琏二叔信里说得明白,但……谁知道……”才要说贾琏是有意如此,又觉此话未免太对不住贾琏,于是吞吞吐吐地半日说不出话来

“如今不是教训蔷哥的时候,蔷哥快坐下吧。”黎碧舟唯恐逼得贾蔷太紧,叫贾蔷将错就错胡乱编出话来,如此,反倒叫那两个女子得逞了,于是和气地问:“你且仔细说一说是如何遇上那两个女子的,人家空口白话,你又是如何信了她们的?你莫害怕,若果然是琏哥儿的骨血,我们难道会不认么?如今怕的是有人趁着琏哥儿人在外头,就来钻空子。”

贾蔷掌心里冒出细汗,依旧有些犹豫不决。

后堂里听着的尤氏心下着急,开口道:“蔷哥儿,别叫人骗了荣国府才是正经。”

“是。”贾蔷答应着,便道:“那一日我闲着无事,便去看忠顺王府采买戏子……”不由地战战兢兢向后堂望了一眼,见尤氏没吭声,才接着说,“正瞧着一堆十一二岁水灵的小戏子,就听人扬声问金陵贾家人可在,我叫人答应了一声,就瞧见一堆人拉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过来,嚷嚷着叫我要么给银子做聘礼接走那女人,要么瞧着那女人浸猪笼。一堆人瞧着七嘴八舌地劝我替二叔接回那女人收拾了这烂摊子。侄儿原想着先将人接回来,悄悄地问过老太太、大老爷如何处置那女人,谁知才进城,忠顺王府的人先知道了,那边只说荣国府正为二叔操心呢,叫我将那大肚子的女人赶紧送荣国府来安了老太太、大老爷的心,这么着,侄子就……”说着,便急红了眼,惭愧道:“若是婶子为这事伤心,实在也怨不得二叔,只怪侄子一时心软坏了事。”身子一矮,就要给许玉珩磕头认错。

许玉珩忙将贾蔷搀扶起来,蹙着眉头道:“我原说你糊涂,无凭无据就领回一个女人,如今想着,也是你太年轻,架不住一群别有用心的人七嘴八舌说项。”

“正是如此。”贾蔷低头道。

黎碧舟道:“我是不信琏儿会先在信里清风明月地提起孟氏,又仗着山高皇帝远做那不人不鬼的事。”说着,眉头一颦,又觉这事也未必不可能,毕竟新婚燕尔便离京赴任,贾琏未必不会流连女儿柔情在外拈花惹草。又想起许青珩要问碧莲一事,便又问贾蔷,果然贾蔷一心只惦记着大了肚子的孟氏,对那碧莲如何跟孟家人同行一事也是一窍不通。

如此,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能肯定贾琏跟孟氏、碧莲究竟有无瓜葛。

尤氏在后堂抱着惜春干着急,久久听不见厅上人说话,便出声提醒一句:“几位叔叔,此事非要叫琏哥儿自己说个清楚明白,亦或者寻了随他去南边的人来问才可——不然,几位叔叔再如何着急如何信赖琏哥儿人品,也不能对那孕妇轻举妄动——再者说,坑蒙拐骗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那姓孟的登门骗人,难道不知她进了荣国府,母子两个就没有再出去的时候了?除非她断定琏哥儿出事了,不然不会这样糊涂

。”

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深以为然,见什么话也没问出来,反倒让贾蔷被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势吓住,于是便安慰贾蔷道:“你放心吧,便是你一时弄错了,你二叔也不会怪罪你。”

“侄儿也不信二叔会出事,这事等二叔回来便一清二楚了。”贾蔷替贾琏接应过蔻官,心知贾琏在悄悄摸摸地做事,虽不知他做什么,但总觉贾琏既然做了就有完全的准备,于是也不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当一回事,认定了贾琏一回这事便水落石出了。

在贾蔷处问不出什么,黎碧舟三人只得告辞,又打发人知会许青珩一声,告诉她已经打发人前去广东问贾琏此事。

许青珩原当黎碧舟三人能在贾蔷处问出孟氏的破绽,不想竟还是一无所获,便也劝自己安下心静静地等广东消息传来,房氏等人来安慰她,她反倒要宽慰房氏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她要安心,偏有人不叫她安心。

不过过了七八日,一日天将亮未亮之时,孟氏所住的小院里便传来一声呼喊,须臾,便见石姨娘裹着件石青色长袄披散着头发急匆匆地过来。

“奶奶,孟娘子出事了!”石姨娘黄着一张脸着急地道。

此时许青珩才刚梳洗过,人尚未离开梳妆台。

听见这话,便诧异地问:“昨儿个鲍太医来,不还说好端端的么?”

石姨娘着急道:“昨晚上也是有说有笑得呢,偏一早起来,就见她挂在床架子上了,好容易救下来,又只流泪不说话。”

“再请鲍太医。”许青珩握着金梳不耐烦地道。

“是。”石姨娘见许青珩脸色不好,答应了,又试探地问:“是否要告诉老爷?”

许青珩闭着眼点了点头,又吩咐温岚道:“去西厢里请迎春姑娘回她自己个的院子里歇着,这边不知会有什么事,叫她一个姑娘家听着看着也不好

。”

“是。”

许青珩定了定神,隔着窗子,又听见碧莲一声声哀嚎,心觉晦气,便对五儿道:“叫碧莲住嘴,告诉她如此大呼小叫,不是咱们这种人家的行事。”

“是。”

许青珩从六儿手上接了桂圆汤,抿了两口,并不立时去看孟氏,待听闻贾赦亲自过来时,才赶紧出了门,才出门,便见贾赦颤颤巍巍蓬着头发扶着石姨娘。

贾赦见许青珩才出门,便指着她急道:“你怎还不去瞧着?你是存心要叫琏儿绝后么?”

“……老爷,琏二爷在南边未必出事,不好这样说话。”石姨娘怯懦地道。

贾赦将拐杖重重地点在地上,哆嗦着道:“未必出事,也未必没出事。手上有个哥儿,才叫人安心不是。”

许青珩自入了门,便得贾赦以礼相待,此时见贾赦情急之下竟用手指指着她,心里有些黯然,据理力争道:“已经请了大夫了,那边也有人伺候着,况且以常理相看,一,她出事,我总脱不开嫌疑;二,说一千道一万,我确实是她的心病,倘若她是为了我的缘故自寻短见,我去了,她岂不是更不痛快。”

贾赦嘴角动了动,叹道:“本想叫那妇人安生几个月,谁知她这样多事。”说着,便叫石姨娘扶着匆匆地向那瓦罐一般的半个院子去。

许青珩松了一口气,便也紧随着贾赦过去,待见贾赦被院子中柿子树上掉下来的青柿子滑了一跤,便赶紧上前虚扶一下。

“老爷,你总算来了。”碧莲抢出来扑倒在贾赦脚边,“老爷,我跟孟娘子非亲非故,但孟娘子肚子里有的是琏二爷的骨肉,万万不能叫琏二爷的骨肉出事呀。”

“你先起来。”贾赦道。

碧莲红肿着眼睛,并不立时起来,只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又拿着手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痛哭流涕道:“都怪我多嘴,没拦住,叫孟娘子听见了外头的话,叫她心里存了心思。”

“外头什么话?”贾赦一惊,情不自禁地去看许青珩,“不是不叫她们两个出你这院子么?”

既然出不得院子,这外头的话,就是许青珩院子里婆子媳妇丫头说的话了

碧莲又是哭又是不住磕头,满口只说对不住贾琏,被贾赦又问了一次,才落泪道:“老爷去问孟娘子吧。”

贾赦急着看他孙子情况,见碧莲不说,就跨着大步匆匆向房里去,只见房内床架子上还挂着一根绣花腰带,**孟氏仰着巴掌大的小脸,面如死灰地盯着房顶。

“老爷来了。”温屿站在床边提醒孟氏。

孟氏闻言怔怔地转过头来。

贾赦见孟氏不爱惜他孙子,气不打一处来,但瞧着孟氏高高突起的肚子,又不得不压抑着怒火,一边埋怨贾琏不送回报平安的书信叫他被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胁迫,一边声音低沉地问:“你既然要寻死觅活,死在外头就是,何必巴巴地进了我们荣国府,脏了我们荣国府的地?”

孟氏颤了一颤,向贾赦身后望了一眼,果然见碧莲在给她使眼色,又觑了一眼许青珩,心里对贾琏、许青珩道了一声对不住,便落泪哀声道:“妾身自知品行不端,配不上琏二爷……奈何天不凑巧,叫妾身肚子里有了二爷骨肉。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待孩子落草,我便削发为尼,偏偏今儿个一早,想起母子间日后分离,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一面,一时悲切肝肠寸断,起了糊涂心思,才……”

贾赦咳嗽一声,安抚道:“知错能改便是,你如今只管养胎,不该听的话,一律当做耳边风就是。”责怪地瞥了许青珩一眼,心道定是许青珩院子里的人说了些风言风语叫孟氏知道了,又随口安抚她,“我们贾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家,从来没有杀母留子的事,你只管放心吧。”

“……妾身原也想如此,但入府几日,不曾出了这方寸之地半步,又不曾与府上二爷姊妹嫂子谋面,心里寂寞,难免胡思乱想些日后如何……想在外头时,二爷并不曾提起府中不许纳妾的规矩,如今进了府,听院中妈妈姐姐处处以娘子称呼妾身,想来……”孟氏言辞悲苦,忽地想到哪一日被拆穿了,他们母子两个都要被碧莲害得不得好死,于是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煞白着脸不敢看人地又开口,“想来,孩子出来了,我便当真不能再见他一面了。”忽地肚子疼了起来,忍不住两手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太医,太医呢?”贾赦着急道,听闻大夫来,便令大夫进房里看孟氏究竟。亲眼见鲍太医给孟氏诊脉,又令人给孟氏烹了安神茶,待见孟氏喝了茶汤昏睡过去,才稍稍安心。

出了孟氏房门,贾赦见许青珩跟在身后,便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一步步斟酌着如何劝说许青珩,待走到院子里柿子树下,抬脚将一枚青柿子踢开几尺远,随后语重心长地对许青珩道:“孟氏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回老爷,听见了。”许青珩低着头去看这半间院子地上铺着的青砖。

“……待琏儿回来,甭说一个孙子,便是一百个孙子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你这一个儿媳;只是如今琏儿不知究竟如何了,东边你二叔那又等着靠儿子占了咱们这荣禧堂;况且,左右不过是哄她几个月,待孩子落草,要如何处置孟氏,都由着你做主……琏儿回来了,你们有个一儿半女,这妇人生下的孽种,我又岂会放在眼中?给他一口饭吃就够够的了。”

“老爷要叫妹妹们跟孟氏亲近不成?”许青珩诧异地道。

贾赦一愣,他岂会糊涂地不知道如今迎春因哥哥贾琏出息了,将来必有大造化,他是万万不肯叫迎春亲近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的,忙道:“这断然不可,只是,你也不必将她拘在院子里不见人,常叫她去花园里走动,或跟媳妇子老婆子说说话散散心。”

“这倒也使得,只是怕她出事才劝她留在院中,毕竟她若出事,儿媳的嫌疑最大。”许青珩直言不讳地道。

贾赦点头道:“你有你的顾忌,我怎会不知?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且忍她几个月又如何?”踌躇一番,想起孟氏的心病,又劝许青珩:“不如先叫下人改口称她姨娘吧。”

许青珩身子一颤,莫名地想起黎婉婷死后留下的那具艳尸,忆起贾琏早先许诺,电光火石间,甚至连同贾琏冒出个妾室后,她在京都一干贵女中便沦为笑柄的事也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贾赦见许青珩不答,便自顾自地道:“不过是喊她几个月姨娘,叫她兴头兴头罢了。等孩子下来了,你将她分成十块八块,我也不拦着你。”此时已经走到了许青珩院子正中,等了一会子,见许青珩还不言语,他就又自说自话道:“你娘家那边,你也打发人去说一说……你心里不痛快,回娘家住上两月也无妨

。”

许青珩微微眯了眼,笑道:“虽说是老爷疼我,但家里有个有身子的妇人,老太太、老爷身子骨又好,我去了许家两月,再回来就没脸见人了。”

贾赦笑道:“是我老了,考虑不周。你就为了琏儿,劝一劝你娘家人千万别在这当口生出事端来。”

“老爷,若是咱们家冒出一个新姨娘来,满京城都要笑咱们家言而无信了。”

贾赦冷笑道:“被人笑一笑又怎样?是琏儿的骨肉要紧,还是脸面要紧?”斜着眼睛回头将许青珩看了一眼,又嘿嘿地冷笑两声,“做姑娘时,天真烂漫一些,念叨两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也就罢了,旁人听了,也不十分跟你计较。如今做了奶奶了,总要将心思放宽一些,将眼界放远一些,如今还念叨那些酸掉牙白日梦样的诗词,没得叫人笑话你不务正业耽误爷们前程!照我说的办,照料孟姨娘为先,洗脱你那嫌疑为后,倘若照料不好她,便是你没了害人的嫌疑,不功不过,难道就算是我们荣国府的好奶奶了?”

“可是……”

贾赦又冷笑道:“我看琏儿在碧莲那丫头心中,比在你这奶奶心中还重。碧莲为了琏儿的骨肉安危都能哭成个泪人,你倒好,出了事,先想着避嫌疑。那姓孟的又不要你摆酒请戏抬举她,不过是叫下人改口喊她一声姨娘罢了。”见他话说到这地步,许青珩还是不松口,便干脆地拿着拐杖指着院子里垂手侍立的丫鬟道,“传我的话,家里上下都改口称孟娘子为孟姨娘,探春姑娘不是闲在老太太房里头么?叫探春姑娘闲了来与孟姨娘说话解闷。”发完了话,又警告地将许青珩看了一看,心知不可在儿媳院子中久留,于是拄着拐杖,被丫鬟们簇拥着便向前去了。

许青珩握着帕子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过头去,见是温岚从孟氏房里出来了,便问:“孟氏怎样了?”

温岚微微摇头道:“太瘦了一些,鲍太医说她这样瘦,怕生产时有些困难。奶奶,方才老爷那话我也听去了,还劝奶奶听着老爷的话。出嫁前爷们答应的话千万当不得真,如今奶奶都已经进了贾家了,难道还为了贾家翻脸无情,就收拾了包袱回家不成?”

“倘若贾家当真翻脸无情,我定会收拾了包袱走人。只是,四哥还没回来,究竟怎样,还要问他一句话。若是他认了,我走了也就走了

。”许青珩失笑道。

“……奶奶,据我说,也不可太信二爷。毕竟哪有不偷腥的猫?且,你瞧那姓孟的跟碧莲两个,哪一个不比奶奶大上几岁?且都长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兮兮模样,细想,与早年与二爷有些纠缠的房娘娘相貌也是一路的,想来二爷喜欢的,正是那种相貌的人呢?”温岚思量着孟氏没有点底气不敢这样闹,于是便将心里想的,如实说了出来。

许青珩深吸了一口气,见温岚还要再说,便道:“你住口吧。不管怎样,我都等他回来说个清楚明白。他一日不回,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罢,便抬脚向前去,没走多远,便听身后有人喊奶奶,于是便停住脚步,回头看,却是碧莲红肿着眼睛、额头迈着碎步过来了。

“奶奶,姨娘醒了,姨娘说方才一时情难自已,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今要给奶奶赔不是。”碧莲沙哑着嗓子过来,悄悄地分辨许青珩神色,心道但看许青珩这娇生惯养的千金能忍到几时。

“她来给奶奶赔罪,就该自己过来,难道还要奶奶屈尊去她床边不成?如此,倒像是奶奶给她赔不是了。”侍立在许青珩身后的温岚冷笑道。

碧莲忙低了头。

许青珩对温岚道:“仔细祸从口出,若是孟娘子当真从**挣扎着起来给我磕头赔不是,出了事,倒是我的罪过。”说罢,心里堵得慌,也不理会碧莲,便徐徐地向外去,出了自己这一方院子,才稍微松了口气,心知多的是人等着看她笑话,于是越发摆出气定神闲模样,一直顺着巷子从山门进了警幻斋,才不遮掩地露出愠怒模样。

因贾琏不在,府中凡事节俭为上,于是后院里除了贾母院中花团锦簇,其他各处院落要么落锁,要么清冷非常。偏这警幻斋里虽没了主人,但各处鲜花绿叶挤得满满当当,树上各色果实更是压弯了枝桠。

听闻许青珩过来,看守院子的全禧、全寿便赶紧赶了过来,这二人也是难得的活宝,望见许青珩愁眉不展,便双双抹起眼泪来。

“你们这是哭什么呢?”许青珩诧异道。

全禧哽咽道:“我们为二爷哭呢,枉费二爷天资聪颖、志气高远,没成想还是防不小人,他走了没两年,就有人栽赃到门上来了。”

“正是呢,倘叫小的门看那不知来路的女人的孩子继承了国公府,还不如就叫小的们就这样死了得了

。”全寿说着,嚎啕起来。

难得遇上两个这般信赖贾琏的人,许青珩忍不住笑了出来,笑道:“知道你们宽慰我呢,快别哭了。”懒懒地靠在警幻斋房前栏杆上,眼睛瞄着桃树上粉嫩的果子看,缓缓地道,“你们是跟着他的心腹,既然你们说那女人不是,那便不是。”

“一准不是,奶奶不知道,在金陵时多少风流女子要跟二爷好上一场,二爷那会子还不知道奶奶人在哪呢,就洁身自好远着那些女子。这会子娶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二爷除非是被糊涂鬼上身了,才肯跟她们勾勾搭搭。”全禧见许青珩看桃子,便立时进房里拿了翡翠盘子摘了桃子,洗干净后,摆在栏杆上供许青珩享用。

许青珩看着桃子道:“二爷不在,你们也翻了天了。叫他知道你们私自摘他的桃子,他定要掌你们的嘴。”

全禧笑道:“二爷在,小的们一只眼里是二爷、另一只眼里是二奶奶,二爷不在家,小的们两只眼里都是二奶奶了。”

“你们呀——”许青珩拿了一枚桃子放在手上,心道种桃树只为桃核这般买椟还珠的事,也就只有贾琏会做。

“奶奶。”全禧忽地冲许青珩呶了呶嘴。

许青珩顺着全禧的目光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望见碧莲果然搀扶着孟氏过来,便默然了,暗叹枉费她自称将高门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地看遍的人,也不曾见过这样没脸没皮蹬鼻子上脸的。

孟氏满头乌发衬得越发面无血色,微微仰着身子靠着碧莲,越发显得肚大如斗,走近了,就站在栏杆下,仰头冲许青珩福了福身,柔声道:“听闻奶奶叫我到奶奶跟前来赔不是,我不敢耽搁,这便来了。”心下惭愧,不敢看许青珩,便将眼睛微微闭上。

许青珩握着桃子的手一紧,心道这妇人好得寸进尺。

“是桃子,姨娘方才还念叨要吃桃。”碧莲看着一旁的桃树,一脸欣喜地道,并不管还坐在栏杆上的许青珩,便对全禧、全寿道,“两位小哥,给姨娘摘几个桃子吃吧。”

“这可不行,二爷临走时发过话,不许奶奶之外其他人摘桃子。”全寿摆出豪奴的架势,倨傲地道

孟氏心觉自己已经依着碧莲所说亲自来给许青珩赔礼了,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说:“碧莲,我又不想吃桃子了,咱们回去吧。”

碧莲道:“姨娘,太医吩咐过,叫姨娘将心思放下,姨娘就是因心思太重,才叫二爷的骨肉受了委屈。据我说,姨娘问奶奶要个桃子吃,难道奶奶看在二爷骨肉的份上,还不肯给么?”

许青珩看好戏一般坐在栏杆上,见这碧莲口口声声二爷骨肉,就好似唯恐她心里自在一般。

“你这丫头忒地多事!有身子的人哪里能胡乱吃桃子,倘或姨娘出了事,是你撺掇姨娘吃桃子的有罪,还是送姨娘桃子吃的奶奶有罪?”全寿嘲讽道,这话说完,才发觉自己顺着碧莲喊了孟氏姨娘,于是忙咬住舌头,连在心里说了三遍该死。

“回院子里吧,你自己个的身子,自己的骨肉,千万当心一些。”许青珩盯着软弱无力的孟氏道。

孟氏局促不安地低声道谢,暗暗摇了摇碧莲的衣袖,待见碧莲转身去了,才松了一口气。

许青珩握着桃子,不等她们二人远去,就问全禧、全寿,“你们猜,回头会不会有个丫头四处嚷嚷着她姨娘没吃到桃子便动了胎气?”

全寿嗤笑一声道:“那一准是有的了。”望见碧莲背脊一僵后有扶着孟氏远去了,便对许青珩道,“奶奶,我瞧那碧莲不是个好东西。”

“我也瞧着了。”许青珩深吸了口气,对全寿道:“虽人是忠顺王府送来的,但老爷也只叫那碧莲做个丫头,可见她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拿些东西,去忠顺王府门上打点一二,就说我心气不顺,要拿一个人出气。孟氏动不得,如今要动碧莲,看忠顺王府如何说。”

既然碧莲、孟氏蹬鼻子上脸得不遮不掩,她也不必拿捏着身份迂回地跟她们计较,直接收拾了就是。

“……奶奶,”全禧、全寿腆着脸笑了起来,齐声道,“拿二爷的东西,不妥吧。”

许青珩冷笑道:“虽他或许无辜,但总是因他而起,不拿他的东西,又拿谁的?你拿了什么,一一记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