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的心思,跟石姨娘一样,都是只求在夹缝中生存。但,握着孟氏把柄的碧莲怎肯叫她安生?

碧莲陪着贾赦在西跨院里逍遥了足足有五日。

这五日里,贾赦的眼睛没有一刻从碧莲身上挪开,这个虽竭力学习大户人家的礼节仍旧掩饰不住骨子里的粗鄙的女子,用不加掩饰甚至下流的字眼撑起了他因年老体弱早已垮下的自尊自傲。

碧莲是他续命的药,千年的灵芝、万年的人参,也比不过她那粗鄙的浮夸的一声救命。

在第五日的傍晚,碧莲躺在前头二十年里想都不敢想的檀木大**,将不知耗费多少人心力织就的昂贵的满绣锦衣丢在地上,仰着头,对她身后那偷偷摸摸大喘气的老朽男人说,“老爷,给孟姨娘摆酒吧。”

“……你还惦记着琏儿院子里的事?”贾赦不满了,故作轻狂地在碧莲腰上一捏。

那一捏轻得很,指尖的力道尚且不如指尖的粗糙带给碧莲的感受更深。

“不是惦记琏二爷院子里的事,是惦记着我的事。”碧莲叹息着,便起身坐在床边。

她并不穿衣裳,只将自己紧致的腰身、年轻的背影留给贾赦看。

贾赦紧紧抿着嘴,想起贾琏来,怕了。

“二爷回来了,老爷要如何处置我?将我跟前头的丫头一样打发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

碧莲猛地转过头来,冷笑道:“亏得老爷在**勇猛得跟老虎一样,怎提起自己儿子来,就又成了猫?”

贾赦骂道:“你这小蹄子,要是为了你的事,又提起姓孟的做什么?还不是惦记着琏儿?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糟老头子,一心想着少年郎!”

碧莲倏然落泪,然后便骂道:“你这老糊涂,将人家糟蹋个半死,哪个还有心去惦记不知在哪的少年郎?”又向贾赦胸口捶去,骂道:“你怎就不为我想一想?我这年岁,不定哪一会子就有了身子,倘若有了,难道也叫我生下来就被打发出去?便是没有消息,没个名分,我怎跟着老爷一辈子?老爷一辈子享福,眼睛一睁一闭就奔原配太太去了,叫我用什么身份守着?”

这一番又推又揉,叫贾赦享受到了青春年少时与窈窕女儿打情骂俏的乐趣——自打他病下了,可没哪个敢推搡他。

“……等琏儿回来,我跟他说,叫你做偏房。”

“哼,老爷的手段都用在我身上了,”碧莲不依,“老爷心思活泛一些,你想,你先给琏二爷抬举了一个妾,叫二爷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妾,你再纳妾,二爷哪还有脸拦着你?”

“我们家说了不许纳妾。”

碧莲出声道:“我原还一心一意想着二爷呢,如今不也一心只有老爷了?谁的人心不会变?尝到了甜头,二爷肯吐出来?”娇嗔着又拿着手在贾赦身上轻抚,她琢磨着只要贾赦让孟氏做了光明正大的妾做了生下儿子也不必离开贾家的妾,心高气傲的许青珩定会气急败坏地回娘家闹、折腾孟氏、作践她自己,最后来个悬梁自尽。

仿佛碧莲身上不知天高地厚的胆量与勇气都通过阴阳调和传到了贾赦身上,贾赦陡然生出万丈雄心,决心要收复自己身为人父的威严,于是自信道:“说得跟谁怕了琏儿一样!昔日不过是为大局着想罢了。”说罢,就扬声问外头,“石氏在外头么?”

良久,才听见石姨娘出声:“老爷有什么吩咐?”

“跟二奶奶说,就在她那院子里,选个黄道吉日,摆下几桌酒席,请一台大戏,老爷我要明公正道地抬举孟姨娘。”

“哎。”石姨娘站在窗外答应着,心里连连骂碧莲狐狸精,心下也明白贾赦为什么会被碧莲迷住,但若叫她乔张乔致地做出碧莲那模样,她又拉不下脸。于是一路骂骂咧咧地就向后院许青珩院子里去。

天气已经很凉了,半路上密密的细雨便落了下来,搭在贾家林立的屋顶上,发出急促的唰唰声。

石姨娘用手捂着头,狼狈不堪地进了许青珩院子里,稍稍在门房处站定,便啐了一口“害人的小妖精!”,因要躲雨,便顺着游廊向许青珩房里去,路过西厢窗口,就向内一探,只见迎春、探春、湘云三个正在嘀嘀咕咕地说起孟氏的事,这三人左右不过是说些“琏二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男人本性如此,指不定呢……”等话,也没个新意。

略听了两句,石姨娘就走了,顺着游廊进了正房屋子里,才跨进去就道:“奶奶,了不得了,碧莲那小蹄子又兴风作浪了。”进去到了东间里,望见许青珩有客在,立时住了口。

“那小蹄子又做什么了?”李纨含笑问,又对与她同坐在炕上的许青珩道,“瞧瞧,东边聒噪得不得了,本想来你这清净清净,偏又遇上兴风作浪的。”

“小打小闹,为了这点子事不得清净,反倒逞了她们了。”许青珩将茶碗向李纨推了一推,又叫石姨娘坐下说话。

石姨娘在炕下矮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乜斜了眼向前头一瞪,左右许青珩、李纨都是已婚夫人,于是便一五一十地将碧莲如何嗔怒笑骂地叫贾赦答应明公正道地抬举孟氏。

李纨唬了一跳,忙道:“乖乖!还说那丫头随了老爷就将这边的事丢下了呢。”眼皮子跳了又跳,只觉这不许纳妾的规矩不能坏了,不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王夫人又该花样百出地逼着贾珠纳妾了。

许青珩捧起茶碗,抿了一口,沉吟一番,便对外道:“温屿,请了金彩家的来。”

“是。”

“又叫她做什么?”李纨问,又指着西北处说,“你叫了姓孟的来,好生敲打敲打,叫姓孟的回绝老爷去。”说罢,又觉许青珩太心慈手软了一些,她一直以为许青珩要对孟氏下手,谁知她当真眼睁睁地看着孟氏挺着大肚子在跟前转。

“该问问,倘若纳妾,银子该从哪一处出。”

李纨恨铁不成钢地道:“哎,你太糊涂了,大头不管,专计较小头上去了。”

许青珩笑了一笑,她不是糊涂,只是觉着倘若对孟氏下了手,便当真像是确认了贾琏两面三刀一样,如此,不如将大的小的都留着,等着贾琏回来了跟他当面确认。

只听着屋子里那西洋座钟咯噔咯噔地转着,约莫过了一刻钟,便见温屿领着裤脚微微湿润的金彩家的来了。

许青珩开口问:“金嫂子,老爷要抬举孟氏,你说这请酒请戏的银子,该从哪一处出?”

金彩家的一愣,心道贾赦要反了天了,忙笑道:“奶奶,您手上的银子,是专管后院各处月钱、脂粉银子,跟抬举谁不相干;外头账上的银子,自从二爷走了,就定下了只进不出的死规矩。”

“如此说,这银子该老爷出了?”许青珩挑眉。

金彩家的笑道:“正是呢。”

“那就劳烦金嫂子领着石姨娘去跟老爷要清酒请戏的银子吧。”

李纨来来回回地将许青珩看了一看,心道贾赦不缺银子,若是贾赦当真出了银子,就看覆水难收,许青珩怎么哭吧。

金彩家的有些为难,依着她上半辈子的性子,她决计是要推脱的,但如今好歹是大管家娘子,遇上贾赦这样坏贾琏规矩的事,怎能不劝说一二,于是便笑道:“那我便去了。”于是便与石姨娘向外去。

路上撑着伞,金彩家的又问了许多碧莲的事,得知那碧莲非常不成体统,便唬了一跳道:“老爷中了邪了么?怎地放着你这么个好人不稀罕,将个谁也瞧不上的当做宝?”

石姨娘诉苦道:“我算个什么好人,日日那小蹄子还叫我给她揉腰呢。”

金彩家的口中啧啧了两声,与石姨娘进了荣禧堂西跨院,才到了正房门前,就听屋子里一阵让人羞红脸的嬉笑声。

“老爷,金彩家的来了。”石姨娘出声道。

“什么事?”里头碧莲问。

金彩家的还要进房里回话,石姨娘赶紧在她耳边道:“都还在**呢。”

金彩家的望了眼雾蒙蒙的天,心道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于是对内道:“老爷,内账外账都没有抬举姨娘的那一份银子。”

屋子里咳嗽两声,随后仍旧不见贾赦出声,又听碧莲说:“银子就是银子,难道买点心的银子就买不得酒水了?”

“正是,将给我请大夫的银子里抽出一百两就够了。”贾赦终于出声了。

“回老爷,没这规矩,若是这样巧立名目地支取银子,我们怎么对得起二爷信赖?”金彩家的嘴角一扯,原还想劝一劝贾赦,如今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劝说不得了。正想着,就见牡丹折枝暗纹帘子一响,门边大咧咧地站出一个人来。

金彩家的看过去,见那碧莲乌发蓬松,只在身上罩着件锦衣,露出白生生的臂膀、圆滚滚白嫩嫩的腿来。

金彩家的忙转过头,心里念叨了一句太没规矩。

“给琏二爷纳妾,纳的妾还是伺候琏二奶奶的,这笔银子琏二奶奶少喝一口茶便得了,做什么巴巴地来问老爷要?况且你们这样大的府邸,又是内帐又是外帐,哪一处找不出那几两银子,就紧赶着来问老爷要?”

金彩家的心道她若理会这碧莲便跌了份,于是对内对贾赦道:“老爷,府里怎样,您是清楚的,内帐外帐委实都拿不出银子来。若要请戏请酒,这银子,只能老爷出——不然,就去请老太太出。”

碧莲最恨旁人看不起她,目光淬赌地道:“老爷出就出,若老爷出,就不是摆三四桌酒席的事了。老爷是什么人?国公府的当家人,老爷亲自操持,那一准热热闹闹的叫京城上下都知道琏二爷纳妾了。”上下瞅了金彩家的一眼,便又转身进了屋子里,嗔道:“老爷,他们还当老爷出不起几个喜酒钱呢,老爷就拿出几百两银子丢在那婆子脸上,叫她摆上七八日流水宴去。”

“你闭嘴。”贾赦终于对碧莲说了句狠话。

外头金彩家的与石姨娘对视一眼,心道贾赦终于硬气了一些。

屋子里碧莲只觉贾赦打了她的脸,于是立时扑到贾赦身上,哭道:“我是为谁挣这份脸面?堂堂大老爷要花自己个的银子,还被个黄脸的婆子拿着内账外账钳制着。老爷这次不出了银子,看日后还有哪个还将老爷放在眼里。”说罢,见贾赦不为所动,便骂道:“你这糊涂鬼,连个小厮儿都知道挣一份体面,你放着现成的老爷的架子不摆,窝窝囊囊地受个什么气?”骂完了,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听见碧莲骂贾赦,金彩家的、石姨娘都吓得脸色煞白,金彩家的心想贾赦若不一巴掌打在那丫头脸上,日后连个小厮儿都瞧不起他了。

“……我有些银子存在二奶奶那了,叫二奶奶拿了我的银子,热热闹闹地给孟氏办一场。”

金彩家的险些咬了舌头,贾赦竟然对碧莲服软了?

“听见了没有?”碧莲在屋子里狐假虎威。

“听见了。”金彩家的扯了扯石姨娘的袖子,拉着石姨娘出了这西跨院,嘴里啧啧有声地道:“就寻不出一个比碧莲好的丫头了?”

“比她好的自是满地都是,比她坏的臭的,满府上下都找不出来呢。”石姨娘撇嘴。

金彩家的冷笑道:“就看二爷回来了,她怎么收场。”

“二爷能回来么?”满府谣言到处飞,石姨娘也不知该信哪个了。

“一准回来。”金彩家的肯定地点头。

二人冒着雨进了许青珩房里,便将贾赦的话说给许青珩听。

许青珩笑道:“老爷当真糊涂了,哪有公公将银子给儿媳妇收着的?我这只有我的嫁妆,没有他的东西。劳烦两位再去老爷那传话。”

金彩家的讪笑,石姨娘唯恐被贾赦抓住,便推了推金彩家的,“你去说吧,我看不得碧莲那张狂样,我去跟孟姨娘说两句话去。”话音一落,人就向孟氏那去了。

“金嫂子去吧。”

“哎。”明知道是苦差,金彩家的还是去了。

待金彩家的走了,温屿忙上前道:“奶奶,你就不怕老爷叫了姑娘来对质?况且,老爷那边的东西,有账本呢。”

许青珩笑道:“有账本又怎样?抓贼拿赃,老爷那的东西原本是二爷的,若说追究,也当是二爷来追究。”

“……奶奶不喊二爷四哥了?”温屿轻声问。

许青珩一默,手指转着茶盏,心道多浓的情都有转薄的时候,哪怕贾琏无辜呢,出了这样多的事,她又岂能没有变化?岂能依旧待他始终如一?

“叫你们奶奶给我出来!”

冷不丁地院子里响起了一声怒喝,随即便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只见温岚、五儿、六儿齐齐地进来了。

“奶奶,老爷来了——碧莲也跟着来了。”温岚白着脸道。

许青珩从炕上坐起来,裹了鹤氅,便向外去,待帘子打开后,便瞧见贾赦慢悠悠地、气势十足地扶着碧莲顺着游廊过来了。

西厢门外,李纨领着迎春、探春、湘云也迎出来在外站着。

贾赦见许青珩露头了,便拿着拐杖指着许青珩道:“我且问你,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这没我的东西?”

许青珩笑道:“儿媳还要问,老爷说把东西收在我这又是什么意思?哪家都没有儿媳妇替公公收着东西的道理,老爷说话仔细一些,免得一些长舌头的编排出难听的话来。”

贾赦两腮高高地鼓起,骂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道你是个好的才将东西给你收着,如今你要昧下我的东西不成?”

“老爷将话说明白一些,我听不懂。”

贾赦气得七窍生烟,两腮如蛤蟆一般鼓了又瘪、瘪了又鼓,后悔那会子将东西全给许青珩了,看迎春在西厢房外站着,就指着迎春:“迎春儿,你是瞧见的,你说,你嫂子昧下了我多少东西?”

迎春原本站在李纨身后,乍然被指出来,立时攥紧拳头,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眼前的情景已经是十分明了了,那便是两个月前才关系融洽的许青珩跟贾赦闹翻了,看许青珩抱着手臂不似先前温柔模样,便知自己该从许青珩、贾赦中挑一个了。

“迎春,你说!你嫂子将我的东西放在哪了?如今我就要将东西搬回去。”贾赦怒道。

“老爷息怒,有话慢慢说。”碧莲拿着手给贾赦抚胸,看贾赦与许青珩争执,心中却不欢喜,反倒担忧起来:她原以为许青珩会对付孟氏,叫孟氏一尸两命,然后被贾府人嫌弃冷落;又或者许青珩对贾赦百依百顺,由着贾赦拿捏。却不想她竟有胆量跟贾赦针锋相对!如此,要逼死她就没早先预料得那般容易了。

“迎春,你说!”贾赦拿着拐杖向柱子上砸去。

闷闷的笃笃声传来,迎春被逼得涨红了脸,一边是自打从金陵回来就十分疼爱她如今却被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迷惑住的父亲,一边是进门前与她亲若姊妹进门后很是疏离的嫂子,这叫她选哪边呢?沉默了半天,她才声音飘忽地说:“女儿不知道老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不知道,当着你的面,我将我的东西交付给你嫂子看管的?”贾赦目龇俱裂,万万料不到迎春会背叛他。

“……还有这事?”迎春木呆呆地说。

贾赦身子忽地向后外去,倒在碧莲怀中,拿着手指指向迎春道:“枉费我那样疼你了。”

迎春满眼含泪,也在心里觉得愧对贾赦,但贾赦自己早说过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许将东西交出来的。

“来人,给我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我的东西来!”贾赦稳住身子,便挥手叫金彩家的带着人搜。

金彩家的哪里敢去搜,只袖着手冷眼旁观道:“老爷,没这规矩。”

“就没、就没一个人听我使唤了?”贾赦又吼了一声。

搀扶着他的碧莲眼瞅着满家子没人动弹一下,心里急了,洪二老爷的疯傻、孟氏的柔弱多情、贾赦身份尊崇都是她手里的利剑,洪二老爷、孟氏倒是好使,这贾赦怎事到临头就钝了?

“送老爷回院子里歇着去,告诉荣禧堂的下人,看着门,仔细老爷出了西跨院跌着绊着了,二爷回来了唯他们是问。各处门上的人也将皮绷紧了,再叫我知道请了马道婆、牛道婆回来,就剥了他们皮。”许青珩袖着手,冷冷地看碧莲。

碧莲一哆嗦,忙推了推贾赦后背,指望贾赦硬气一些。

“叫金彩来,我不信咱们贾家叫个外来的儿媳妇拿捏了。”贾赦发话,见没人动,又说,“待我去请老太太来主持公道。”

“老爷,回您房里歇着吧。”金彩家的堆笑道,早在金陵的时候,贾赦就被软禁了,偏贾赦自己不知道罢了,如今不过是将那层窗户纸揭开。

“你——咳咳——”贾赦这一咳嗽,便又停不住了,几次翻白眼要昏厥过去,偏前头两年身子保养得好,次次都硬撑了回来。

“老爷吹风了,快抬了轿子来送老爷回去。”金彩家的催促下人,不过一会,便有轿子来了,饶是贾赦不肯上轿,也被硬请了进去。

“好好伺候老爷吧。”金彩家的瞅了眼方才张狂的碧莲,“悠着些吧,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没好果子吃。”贾家是什么地方?也敢来这撒野?

碧莲口舌发凉,想不通为什么贾赦不能像洪和隆那样威风八面,他怎就被个儿媳妇辖制住了?不等她想通,她人便被石姨娘推搡着也向西跨院去了。

“该散的散了吧。”许青珩赞许地瞥了眼识时务为俊杰的迎春,转身进了屋子里,依旧回东间做针线,略等了一等,瞅见金彩家的进来了,便对她一笑。

“奶奶,老爷房里的东西都记在册子上呢。”金彩家的笑着,将一本账册轻轻地放在许青珩针线筐边。

许青珩头也不抬地道:“那你问老爷要去。”

金彩家的笑容越多脸上的褶子便也越多,“不是这么个道理,东西放在奶奶这,二爷一准放心。”

“东西不在我这。”

“二爷的东西,不也是奶奶的东西么?”金彩家的循循善诱。

“说了东西不在我这。”许青珩将线头放在嘴边抿了一抿。

金彩家的喉咙动了动,须臾又想许青珩跟贾琏是两口子,他们两口子的事叫他们自己计较吧,于是开口说:“奶奶,待我跟老太太说说那碧莲是什么德行去。”

“去吧。”许青珩嘴里咬着线头,目送金彩家的出去,又听窗户外有孟氏低沉柔弱的声音,就道:“你不在房里歇着,又出来做什么?”

过一会子,又听门帘悉索声,才见孟氏挺着肚子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回奶奶,要摆酒请戏是碧莲的主意……”孟氏小心翼翼地道。

许青珩盯着孟氏的肚子道:“知道了。”

孟氏踌躇一番,又问:“奶奶,既然府里上下早不将老爷当一回事,奶奶又何必忍了我与碧莲两个月,白受了气?又答应叫人喊我姨娘。”

“我要叫二爷知道,是他欠着我的。”许青珩放下针线,又问孟氏,“你这孩子当真是琏二爷的?”

“是琏二爷的。”

“就凭着你三番两次死鸭子嘴硬,若不是琏二爷的,你们娘儿两就死不足惜了。”

孟氏两眼发直地盯着许青珩膝上绣着的鸳鸯,念叨道:“就是琏二爷的。”

“回去吧。”

“哎。”孟氏勉强地行礼告退,又慢吞吞地向外去,想着自己若是老实地守寡,便得罪不了碧莲,也结识不了书生,便也不会将自己作践得人不人鬼不鬼,回了那半所院子,将光秃秃的柿子树看了一眼,进了房中听着雨声含含糊糊地睡下,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忽地便梦见自己那过世的丈夫满脸死气地站在床边盯着她肚子看。她待要呼喊,偏又叫不出声来,忽地看她丈夫伸手向她肚子摸来,便竭力向床里挪去,偏身子又动弹不得,待觉肚子上一凉,只想着叫她那死鬼丈夫摸到肚子了,嗓子里便淬不及防地“啊——”了一声。

撕心裂肺的呼叫声顿时响彻小院,穿过细雨在荣国府内蔓延。

早请好的稳婆急忙赶了过来,一群人忙忙碌碌地在院子里来回奔波,到了华灯初上时,看似枯瘦不堪的孟氏愣是生出了一个不足月的小子。

“姨娘,你瞧。”稳婆抱了孩子给孟氏看。

孟氏疲惫不堪地眯着眼,因孩子不足月皱巴巴的瘦瘦小小且满脸细小的绒毛,看在孟氏眼中竟像是她那病死鬼丈夫的模样。

“……抱给奶奶养吧。”孟氏眯着眼睛说,倘若叫许青珩养上一些时候,兴许许青珩就喜欢这孩子了呢,将来充作义子,却也不错。

稳婆笑道:“奶奶说了叫你自己养着。”说吧,就要将孩子塞到孟氏怀中。

孟氏向后一躲,不肯叫这孩子沾了她的身,回想起生孩子前肚子上的一凉,多疑地想莫非这孩子是她那死鬼丈夫投胎不成?“请你去替我求求奶奶,依着规矩,也该奶奶来养。”

稳婆笑道:“你糊涂了,奶奶施恩才叫你养呢。奶奶说了,你不养,就送到前头交给老爷去养,免得出了什么事,她担当不起。”

“……那就交给老爷吧。”孟氏闭上眼不看安静得仿佛没有气息的婴孩。

“哎。”稳婆忙将婴孩裹紧了,紧紧地揣在怀中,便抱了出去,出了院子向右转,到了许青珩房门外问:“奶奶要看一眼孩子么?”

“不用看了。”屋子里温屿道。

稳婆道:“那只能送到老爷那了。”说罢,又抱着孩子向前去。

“且慢。”许青珩从屋子里转了出来,手上提着一盏琉璃明瓦灯,“你把襁褓掀开了给我瞧瞧。”

稳婆忙挡着风,将襁褓掀开一角,露出婴孩小小稚嫩的面孔。

“……他长得像琏二爷吗?”许青珩的声音有些发颤。

稳婆笑道:“模样儿还小,哪里能看出来?”

“抱去吧。”许青珩攥着明瓦灯的手紧了又紧,察觉到自己竟想掐死这孩子就把自己吓了一跳,将灯塞在稳婆手上,便转身进了屋子,随后又出来,扬声道:“不许给他取名字,满月酒、百日宴一概没有,也不许叫哥儿,就喊他孟家的孩子。老爷给取了名字,也不许人叫!”

“……是。”稳婆被许青珩吓住,忙答应着去了。

“奶奶?”温屿也唬了一跳。

妒意大发下,许青珩猛地摔了帘子,回到房中,便又自言自语道:“不气不气,等他回来了问他。”这样安抚下自己,便早早地洗漱睡下。

第二日,听闻孟氏身子不自在,许青珩令人请了鲍太医,自己并不去;又听说那孩子早产体弱,也只管请太医去看,自己依旧不去。

过了一月有余,贾琏的信便快马加鞭地送了过来,进了荣国府后,温屿欢天喜地地捧着信来给许青珩看。

“奶奶快瞧瞧二爷如何说。”温屿催促道,五儿、六儿也在边上眼巴巴地瞧着。

许青珩拆信的手微微颤抖,待望见信中贾琏矢口否认孟氏、碧莲一事,便轻吁了一口气,随后便在心里想:他能写信来,便是平安无事了;既然平安无事,便不知他这信真伪了,毕竟,她也不曾将他看穿过。

“奶奶怎又不高兴了呢?”温屿问。

许青珩握着信,“怎会不高兴?有了这信,老爷知道二爷安好,便不会将孟家的孩子放在眼里了。”,心里迟疑了,“你将信送给孟姨娘看,看她怎么说?”

温屿答应着,便拿了信去,片刻后回来,就道:“奶奶,孟姨娘不认二爷信里头说的。”

许青珩微微偏着头,也不肯接回信。

“奶奶先前还信二爷,信誓旦旦地要等二爷回来问话,怎地二爷的信来了,偏又不高兴了呢?”温屿着急地道。

许青珩微微摇了头,“我比谁都想信他,但他将自己埋得那样深,我信不起了。”

“那就等二爷回来了,问他身边的人。”

“你瞧他走了,荣国府还跟铁桶一样,说软禁老爷便二话不说地软禁了老爷,他身边的人对他可忠心呢。”许青珩脱口道。

“……奶奶这样想,就是折腾自己了。”温屿红了眼眶。

许青珩苦笑一声,自嘲道:“真想回到没嫁人的时候,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苦笑之后,在听说前头碧莲有喜了,她也懒得理会。

待过了四五月,那孟家的孩子长大了一些,听旁人说贾赦称那孟家孩子眉眼与贾琏幼时十分相似,许青珩便想叫了那孩子来仔细瞧瞧。偏只是想一想,并不敢真的打发人将他抱来。

又过了三月,那碧莲也生下一男儿,贾赦大喜过望,亲自给取名贾琮。

于是在金秋八月里,风尘仆仆的贾琏回府时,他一入府听见的便是家里此起彼伏的婴孩嚎啕声。

“这是谁给我硬戴上的绿帽子?”贾琏无语地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