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式想着,便拔腿匆匆向席上去,到了席上,依旧不见北静王,就对席上众人说:“我约莫瞧见北静王爷醉倒在杨柳桥那边了。(小说)”

此言一出,席上众人慌忙问杨柳桥在哪,拉扯着傅式就叫他带路。

傅式忙领着人去,离得近了,还说:“轻声一些,送王爷回房里歇着就好,别吵醒了他。”

众人忙脚步放轻了,越走越近,依稀望见北静王的衣裳,众人便唯恐落于人后地向那去。

谁知更近了,才瞧见不是北静王,却是一个衣裳与北静王仿佛的少年正与一少女对坐说话。

杨柳枝上稀稀落落地挂着黄叶,杨柳树下一汪秋水照应着两个小儿女,风一吹,便听少年文质彬彬地问“可觉得冷了?”

众人屏住呼吸,忽地迟来的人喊了一句“不是北静王”,这一句叫醒了那对小儿女,只见二人惊慌地站起来,此时那小爷十分大义凌然地挡住了少女。

“是贾二老爷家的姑娘,不是琏二爷亲妹。”傅式遮住嘴,轻声地说。

众人回过神来,因觉贾政如今沦落了,就有人笑道:“这是谁家的小爷好个风流不羁!”

“比不得您老人家老不知羞耻!”探春不料被人瞧见,虽被前头那位挡着也毫不示弱。

“贾家姑娘好伶俐的口才。”有人起哄道。

探春紧紧地抿着嘴,偷偷去看身前的小爷,见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只当他要撇清关系,又冷笑道:“伶俐的不光是口才呢,算我歹命,今日要断绝在此!”说着,便要向身后一池秋水跳去,谁知身子一动,手臂被前头小爷抓住,再看那小爷神色肃穆,并不畏惧被人瞧见,莫名地多了底气。

傅式又要做了小人引着众人嘲讽这小儿女,又唯恐被人看出他是有意如此,故意躲到人群最后起哄。

众人只瞧着那小爷一身华服,又是京都口音,却不认得他,只当是哪个乍然冒出来的暴发户,于是竭尽嘲讽之所能,又有人起哄说:“不能叫小姑娘跳水,该去前头请了小爷的老子来当场下聘。”

“正是、正是。”

“我老子正穿着朱红衣裳在前头跟孔老喝酒呢,你有能耐,就去请了他来。”那小爷寸步不让地说。

桥上站着的,或有觉得无趣的,便悄悄地散了,或有瞧不上这小爷不吃罚酒的,便嚷嚷着:“看你老子来了如何收场!”

“你有本事就去喊我老子来。”那小爷挑衅道。

“你有本事拉着贾三姑娘等着!”

“我就等着。”

“我这就是喊。”

岸上人色厉内荏,只管喊话,却不动弹。

那小爷先笑了,探春看他此时还笑得出来,心底那点子惶恐也没了。

“谁要喊他老子来的?”

忽地有人喊了一声,岸上人一个个“我”地叫着,蓦然回头望见北静王站在一个穿着朱红衣裳的人身后,那人身后还有今日的寿星公跟着,更有人人都认识的戴权,于是登时垂下脑袋,不敢再起哄。

傅式夹杂在人中,偷偷给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不长眼,竟提到铁板上。

“父皇——”

“孽障!”

众人吓得冷汗直流,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探春待要跪,又被拉着,只觉若是自己低头,今日冒险出来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款款福身后,便立在那小爷身后。

“五皇子也到年纪了。”水溶轻叹一声。

探春微微侧头去看五皇子。

“这是谁家的姑娘?”水沐开口问,淡淡地扫向探春,见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生得很是不俗,又看她不卑不亢,形容间似乎对五皇子非常信赖,便想这女子也算难得。

“回主上,臣女乃是荣国府贾琏之妹。”

水沐笑道:“若是你那兄弟贾琏有你这气概,那就是朝廷的福分了。”又瞥了眼五皇子说:“这样也算是成人了,日后好生读书,若叫我知道你再有怠慢……”

五皇子嬉皮笑脸地说:“孩儿不敢。”

水沐一笑,只吩咐戴权一句,便领着北静王、孔老去了。

皇帝一走,众人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留下看五皇子笑话,忙弓着身子盯着脚尖退下了。

探春轻吁了一口气。

“这便喘气?只怕日后你会后悔没嫁给你父亲那趋炎附势的学生呢。”五皇子笑道。

探春心跳个不停,这才毕恭毕敬地拜见了五皇子,起身后,犹豫道:“素来听闻天子喜怒不形于色,不知方才是否给殿下惹了麻烦。”

五皇子摇摇头,开口说道:“算不得麻烦,我父皇最恨没担当的男儿,若是我推脱不认,他才恨生下个没骨气的儿子。况且自我母妃过世后,我便是父皇一堆儿子里最跳脱的一个,他乐得对我无所不至好一做一回败儿的慈父。”一语未了,便见一个婢女过来,便对探春说:“回去吧,放心,不过两日便有人来接你入宫,只是,正妃是不能了。”

探春低着头,苦笑道:“我本是不肯走上姨娘的路,又不肯给人做续弦才来冒险,巴望着找个合意的凑合过日子,不想偏又做了妾。”

五皇子笑道:“如此,你要跳水么?”

“若是有朝一日,你不似今日这样护着我,我便必会如今日这般冒险撞大运;若没了今日的运气,那我便偷偷地混进孔家,投了这秋水中。”

“孔家哪里得罪你了?”五皇子笑道。

虽才相识,但探春的胆量、言谈很与五皇子契合,于是五皇子便又十分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裙摆。

探春臊得满脸通红,仓促一福身,就向桥上的侍书跑去,待到了桥上见五皇子还在看她,便立时扭过脸拉着侍书就向女眷看戏的花楼去。

“姑娘,听说当今带着五皇子来给孔老贺寿呢。”侍书又惊又喜地低声问。

探春提着裙子匆匆赶路,听她说,也不理,眼瞅着花楼近在眼前,这才慢慢停下脚步,轻声问:“我这一会子不见,可出了什么事?”

花楼下匆匆翠菊掩映,侍书心里比探春还激动,忙道:“并没什么事,只是,孔家的亲家胡家太太、奶奶先还与咱们二奶奶、迎春姑娘十分亲近,后头话音里又仿佛疏远了。”

探春心一坠,咬着嘴唇去手去撕扯翠菊,弄得一手花汁,又觉事已至此,不管许青珩、迎春怎样,她总要从容应对,于是就要向花楼去。

谁知她人还没上去,便望见许青珩笑盈盈地领着失魂落魄的迎春出来了。

“嫂子、迎春姐姐。”探春道。

许青珩含笑点头,依旧向外去。

探春只顾着看迎春,浑然不觉手上汁水染到了裙子上,紧跟在迎春身后,看她耷拉着头,越发觉得那胡家兴许便是迎春要相看的人家了,“迎春姐姐?”

探春又喊了一声,见迎春依旧不搭理,便讪讪地抿着嘴,盘算着待回了荣国府,再与迎春说话。

探春是这样盘算,她却不知孔家的事,早已被傅式传回了贾政处。

却原来傅式见今日不能与北静王多说话,又觉探春飞上高枝了,也不去找陈也俊,便出了孔家纵马向贾家东边花园子去。

傅式进了东边花园子,过了仪门便大喇喇地向贾政外书房里闯,进了书房也不管贾政正教导宝玉、贾环、贾兰读书,便笑道:“老师大喜、大喜!”

贾政坐在上位,不悦地将手上书本丢在身侧案上,斥责道:“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还这样鲁莽!”

傅式笑道:“顾不得了,顾不得了!恭喜老师、贺喜老师!老师今儿个得了个乘龙快婿!”

“胡言乱语。”贾政斜睨着傅式。

宝玉原就看不上傅式谄媚模样,看他这一身酒臭味癫癫狂狂的,恨不得立时叫人将他叉出去。

贾环道:“我们家大姐姐已经嫁了,寻的也不是什么乘龙快婿,你说的又是哪个姐姐?”

“还能是哪个,就是三爷一母所出的姐姐。”傅式笑说,又走近两步,手舞足蹈地将众人如何阴错阳差瞧见探春与五皇子私会、五皇子如何有担当认下这事以及当今如何大度令戴权来办这事一一说了出来。

贾兰心觉此事太过不成体统,况且探春又绝不会做了五皇子妃,于是捧着书本依旧闷头看书。

宝玉暗道不想探春妹妹竟然这样敢爱敢恨,只是她年纪尚小,进了宫怕会被人欺辱;继而又想探春那样小,便情窦初开了,可恨湘云如今还一味地只知玩耍,偶尔与她说几句体己话,她偏不解其意。

贾环登时振奋起来,笑道:“这样说,兴许今儿个周家吴家修省亲别院,明儿就轮到咱们家修省亲别墅了!”

“放肆!”贾政呵斥了贾环一声,面上也不禁浮现出笑容来,“我早知道三姑娘不俗。”

“老师,快替探春姑娘准备准备。”傅式提醒道。

贾政闻言,立时抖着手指着贾环:“快,快去叫你母亲准备准备将探春接回来住,叫你姨娘……”想起赵姨娘面目十分可憎,若叫她出来,喜事也要变成坏事,但不叫赵姨娘出来,探春心里怕会有埋怨。

“叫她做什么?没得丢了探春姐姐的脸。”贾环撇嘴说。

贾政连连点头。

贾环一溜烟地向外后去,只觉自己十几年后就是国舅了,于是也不管什么规矩,横冲直撞地就向王夫人房里闯。

“哎,三爷!”彩霞忙抱住贾环腰拦住他。

贾环在彩霞面上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小蹄子拦着我做什么?仔细坏了老爷、太太的事。”一把将彩霞推搡开,撒腿就跑到王夫人屋外,约莫听见里头元春说“是做续弦,嫁妆也不必花费许多”,就在心里冷笑一声,自己掀开帘子进去,就嚷嚷道:“太太,我探春姐姐叫皇上许给五皇子了,过几天戴总管就来接人呢。”

这一声炸得王夫人、元春呆若木鸡。

正对坐在榻上的母女两个面面相觑一番,元春笑道:“你将话说清楚一些。”

贾环忙眉飞色舞地将傅式捎来的话说给王夫人、元春听,末了加了一句:“老爷说叫太太将赵姨娘关起来,叫她别露面丢了探春姐姐的脸。”

元春看贾环那与有荣焉模样,心道这位环三爷竟是这样狠得角色,忙对王夫人说:“母亲,快些依着父亲说的办吧,别叫宫里人看笑话。”

王夫人面上讪讪的,只觉探春一飞冲天了绝不会提携着她那两子一女,犹豫踌躇间,就听元春说“事不宜迟,母亲快些吧。难道母亲要叫探春妹妹从荣禧堂那边进宫?”

王夫人心下一横,暗道二房的女儿绝对不能叫大房风光了,于是忙道:“快叫人打扫了屋子,我这便去老祖宗那将探春的东西拿来。”说着,便起身向外去,出了门站在廊下,瞥见贾环还眉飞色舞地跟着,就对贾环说:“你去劝劝你姨娘,叫她安生留在房里吧。”

贾环说道:“劝她也没用,就将她锁在房里才好。”说着,看彩霞近在眼前,就打发彩霞去锁门。他人又跑去贾政、傅式那,等着听他们商议下如何办探春的事。

贾政虽喜,却还有些脑筋,只听他对傅式说:“五皇子约莫还要过上四五年方能娶妻,倘或探春在这四五年中生下长子……”

“老师,且请来太医快些给姑娘调理身子。”

贾政也唯恐当年一时情急之下打伤了探春,于是又急又躁地又令贾环传话请太医。

“姑娘身边可有教引嬷嬷?千万不可在宫里露了怯。”傅式又提醒说,“言谈举止、衣裳首饰色色不可马虎。”

贾政眉头一皱,登时为难了,他原本不想叫贾琏沾光就要将探春接回来,如今傅式提到嬷嬷、衣裳首饰,他手里哪里还有闲钱?就连王夫人那边也是捉襟见肘。

“……可是有为难之处?”傅式心下一凉,继而又想好容易他老师家里出了只凤凰,万万不可叫凤凰还没飞就成了草鸡,于是教唆道,“老师万万不可在这会子露怯,五皇子做出这等事,今上也没呵斥他一句,可见五皇子是很得今上的心呢。若是探春姑娘生出长子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贾政愁眉不展地说。

贾环又从外头进来说:“老爷糊涂了,元春大姐姐的嫁妆带了来呢,先借一借,又有什么要紧?据我说,这会子咱们家该自己办了探春姐姐的事,这么着,等探春姐姐出头了,也能好好地给西边甩脸子。”

傅式忙附和道:“三爷说得是,若叫荣禧堂那边出银子,三姑娘就成他们那边的人了。”约莫记起探春那句“荣国府贾琏之妹”,心想怕探春这边大喜,真正的贾琏之妹要大悲了。

贾政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贾环着急道:“老爷还不决心就迟了,探春姐姐如今可是个宝贝,琏二哥能不抢她?”

“……待我去与你元春姐姐说说。”贾政皱着眉头背着手出了书房,抬望眼,见那湛蓝青天上白云如凤尾,登时心胸开阔起来,渐渐舒展了眉头,心道女儿一家留在他家吃住,叫女儿帮衬一些也是应该的,于是便向后院去,入了三层仪门,瞧见周姨娘慌慌张张地抱着个包袱卷子,就问:“你这是做什么?”

周姨娘忙说:“环三爷叫人将赵姨娘锁在隔壁宁国府空着的祠堂里,我瞧着天渐渐凉了,给她送两件衣裳去。”

贾政不置可否地点头,嘀咕了一句:“不知宁国府那样大的宅子,今上要赏赐给谁呢。”说着,就又向王夫人小院去,进了小院,略一问人,知道元春在看着人给探春打扫屋子,于是就又向那小屋子去,瞧见那一排三间的小屋子十分整齐,便满意地点头,又看元春捧着单子打发人取了花瓶等物摆上,就招手叫元春到跟前来,将要跟元春借嫁妆一事说了一说。

如今陈也俊的差事还不知怎样,偌大的一家子没个进项,眼瞅着他们二房沦落得连尤氏、贾蔷那一家都不如,便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忽地听人说了一句“探春姑娘回来了,如今正在荣庆堂与老太太说话呢”,贾政忙叫元春看着人快些洒扫屋子,他又向前去,看见宝玉魂不守舍地回房去,便摇了摇头,又见贾环堆着笑脸围了上来,就骂道:“还不去接你姐姐回来。”

“哎,这就去。”贾环笑得合不拢嘴地就冲外奔去,出了自家黑油大门,走了百来步进了荣国府东家门,心里琢磨着荣禧堂的人见了他还不知怎样巴结他呢,于是越发不将旁人放在眼中,一路昂首挺胸就向荣庆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