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花自芳轻声问了一句。

贾琏收了笔,笑道:“没事,你且去吧。”

“哎。”花自芳答应着,就领着珍珠告辞。

蒋玉菡换了衣裳神采奕奕地出来就向贾琏打听珍珠。

贾琏笑道:“反正是个贤妻良母,娶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使得。”因见蒋玉菡动心,就又将警幻斋中,珍珠与宝玉的过节说了。

蒋玉菡听了,就说道:“可见那位姑娘也是有几分风骨的。”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贾琏也不纠正他。过一会子,又见衙役登门,来请蒋玉菡去衙门里对证词,就叫全福去让人备下轿子,送他去。

等蒋玉菡走了,贾琏才将哈巴狗放在地上,拍了拍衣裳上的狗毛,就踱步向大跨院去,才过角门,望见迎春、邢蚰烟、薛宝琴三个从大跨院里出来,就对迎春说道:“新近怕有些不好听的话,你听了,只当做是耳旁风。”

“哎。”迎春忐忑地答应着。

邢蚰烟见此,便牵着薛宝琴从后廊上去贾母那。

迎春等人走了,就又问:“不知哥哥说的是什么难听的话?”

贾琏思量着说:“先前你薛大嫂子领着人胡闹,将琉璃充作你给孙绍祖瞧了,那孙绍祖死到临头,就四处嚷嚷着说你美貌不可方物……”

迎春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怕是见到真人,就有人要大失所望了。”

“说来奇怪,本是孙绍祖嚷嚷了两句,京城里不知怎地,就有人四处传扬你来,恨不得喊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话来。偏生今早又有一个要跟你说亲的人,出了咱们这宁荣大街,就被人用装了锡块的酒坛子砸死了。”

迎春的眼睛忽然睁大,良久,嘀咕了一句:“莫非是柳湘莲回来了?”

“不是他,还不知来的是友是敌。新近你莫随着旁人出门。”贾琏吩咐一句,又见哈巴狗缠过来,就令迎春回房去,他领着哈巴狗进了后楼上,背着手在楼上来回转了两圈,见许青珩上楼来,就从她手上接过茶碗,抿了一口,依旧放回她手上。

“听说东街出事了?”许青珩悠悠地走过来,裙摆好似水纹一样荡漾开。

贾琏思忖着说:“怕是有人要陷害北静王了。”

“陷害他做什么?”许青珩漫不经心地问。

贾琏沉默不语,须臾笑道:“大抵是我叫他背的几个黑锅的缘故。”

许青珩一怔,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是要怎样陷害北静王?”

“这就不知道了,大概是……”

贾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鸳鸯在楼下喊:“二爷,东街的案子,有个小太监招了。”

“怎么说?”贾琏靠近栏杆向下看。

鸳鸯仰着头说:“据说是北静王指使。”因觉站在楼下宣扬开不好,于是就提着裙子上楼上去,到了楼上,站在楼梯处,就两只手靠在扶手上,悄声说道:“据说,北静王看重迎春姑娘美貌,要陷害迎春姑娘一个克夫的名声,等迎春姑娘嫁不出去时,再将她据为己有。”

“想不到迎春也祸水了一把。”许青珩轻叹道。

贾琏摇了摇头,说道:“绝对不是那样简单。”这样嫁祸人的招数,焉能是忠顺王府使出来的?

鸳鸯不解贾琏为何这样说,因传完了话,就向楼下去。

贾琏背着手在楼上转了一转,忽地望见帐子上绣着的金蝉,就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一句,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若知道是北静王所为,定然会憎恨北静王。于是乎,会给北静王暗中下绊子。可见,这计谋,终究是算计到我头上。”

“北静王有什么事,能叫你下绊子?”许青珩紧跟在贾琏身后亦步亦趋。

贾琏沉吟地说道:“宝玉也说,北静王新近有事忙碌,连吃酒作诗的功夫也没了。”深吸了一口气,思量着如何做,才能又不得罪北静王,又不引起忠顺王府猜度。忽地觉许青珩又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便醍醐灌顶一般,暗道他紧跟着忠顺王爷就是了,不管这事究竟怎样,他不出头就看忠顺王爷要怎么办。于是转身,在许青珩脸颊拍了一拍,说道:“多谢你提醒。”说着话,就忙下了楼。

许青珩悻悻地跟在他身后,见贾琏给忠顺王爷写信,便趴在书桌上,说道:“你就不怕当局者迷?兴许不是对付你或者北静王,是对付我父亲的,又或者对付五皇子呢?隔壁府上,可是我父亲领着靖风大哥在收拾呢。”

贾琏提着笔的手一顿,暗道许青珩这话也有道理,便是洪和隆心中恨北静王,他如今进京了,总要寻个靠山,兴许是他那靠山令他办下的事呢?于是就唤了五儿来,对五儿说:“叫赵天梁去问问,那招认的小太监是谁的徒弟。”

“哎。”五儿答应了一声,就向外去。

因宁国府里还有内务府的小太监没走,赵天梁去问了一句,须臾就打发五儿来回说:“那犯事的小太监,是戴权公公身边的小李子公公的表弟,小李子公公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到内务府去。”

贾琏蹙了蹙眉,没言语。

许青珩坐在贾琏身边,一边拿着线绷子绣花,一边说:“这么说,就是个老太监使坏了。”

“怎么说?”贾琏盯着许青珩手上的绣绷子,心道她什么时候将这些东西放在他这的?

“乞丐最恨的是有钱的乞丐的,寻常人谁跟个太监过不去?”许青珩扯着丝线说道。

“……莫非,是一石二鸟之计?”贾琏踌躇地说,猜着是洪和隆与个老太监合谋,一算计戴权,二算计北静王?

“谁知道呢。”许青珩浑不在意地说。

这事果然如贾琏所说,到了次日,便传扬开北静王为夺美杀害卞桩的消息,尤其是贾政那东边,更是宣扬得厉害。因司棋来说贾政那有意隔着院墙向他们这边喊话。于是在孝中,左右无事,贾琏就穿着一身月白衫子向东边花园子去,进了那黑油大门,过了一道仪门,就直入贾政书房。

贾政正坐在书房里读书,乍然见了贾琏过来,嗤笑一声说:“如今我们这个地,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大大方方地进来。”又瞎嚷嚷着叫人撵了门上小厮。

贾琏也不理会他这话,开门见山地说:“二老爷管一管吧,叫你们这边的人少什么话都往外嚷嚷。”

“我连门上小厮都管不得,还能管住谁?”贾政不屑地说道。

“此事牵扯到北静王,宝玉还在北静王府上呢。”

贾政听了这话,才咳嗽一声,放下书本,出了门,见宝玉懒洋洋地要向外去,就对他说:“去吩咐一下,叫你母亲看着,别叫后院里的妇人胡说八道。”

宝玉答应了,望了贾琏一眼,待要走,又听贾琏喊他,于是站住。

“这几日,北静王忙什么呢?”贾琏问,他可不信一个小太监空口白话,就能将北静王怎么样。

宝玉想着,就说道:“王爷做的大事,我都不曾听过。”略顿了顿,又说:“听其他几个老爷说,仿佛是林妹妹在宫里,被其他进宫请安的人瞧去了,王爷忙着处置这事呢。”又顿了顿,又说:“林姑父等天好了,要去扬州办差,柳湘莲偏不在,王爷本说叫我去,奈何母亲、云妹妹哭得死去活来,不肯叫我去。”

贾琏右手攥着早早悬挂在腰上的扇套,摩挲着上头的桃花,就对宝玉说:“去吧。”

宝玉听着就去了。

听见“吭”地一声,贾琏回头望见贾政面色尴尬地蠕动嘴角,就主动开口问:“二叔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没事。”贾政闷着头说。

“可是在钱帛上有难处?”贾琏问。

贾政点了点头,说道:“新近有两个小太监来门上说话,要借个几十两银子。”

贾琏听着,就将腰上荷包里的两张银票子递给贾政,随后背着手向外去,不曾想,还没等他出贾政这边门,赵天梁就满脸紧张地过来说道:“二爷,东平郡王领着大皇子进了府上,如今,人已经在后头园子里了。奶奶已经吩咐人摆下酒菜,老太太令小的来请二爷过去呢。”

贾琏先是愕然,随后便大步流星地随着赵天梁回家去,不想才出门走了几步,就见宝玉紧跟上来,在他耳边悄声说:“我想起来了,仿佛是大皇子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撞见了林妹妹。”

“知道了,新近事多,你也少出门。”贾琏叮嘱着,见宝玉盯着他的扇子看,就将扇子给了宝玉,随后便大步走回家门,进了角门后,草草地听鸳鸯说了两句来人怎么样,就忙从五间的正园门向后去,待见在一片梨花树后,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男子背对他拿着手上点心逗弄哈巴狗,看梨花丛中那人身姿挺拔,就想这又是个美人生出来的俊美男子了,就忙上前见礼说:“见过大皇子,见过东平郡王。”

“你这狗儿叫什么名字?”大皇子逗弄着狗儿背对着贾琏问。

贾琏笑道:“并没给起名字。”起身后,就见这大皇子与他想象中的皇家子弟不俊即美绝不相同,只见他眉眼寡淡,双唇泛白,五官上并无可取之处,虽锦衣华服,但并无贵气可言,那传说中的王霸之气,更是觅无可觅了。

“可见你是不在意名字的人,难怪呢,这偌大的园子,处处景致宜人,竟然没一处有名字。”大皇子扭头四下里环顾,随后对贾琏笑说道:“我才得了个名字,叫做东安郡王。”

贾琏眼皮子一跳,心道既然封了王,怕那太子与大皇子无缘了;只是先前有个叫穆莳的东安郡王犯了事,怕重新用这名字,有些不吉利。又想诏书还没下,这封号未必能当真。

东平郡王忙说道:“这名字好得很,平平安安岂不好?”

大皇子嗤笑一声,又对贾琏说:“还是叫我的本名,水宏升吧。”

“不敢。”贾琏低头说。

“有什么敢不敢?以后有的是要你相助的时候呢。”水宏升嗤笑一声,便自顾自地在梨花树下石桌边坐下,又请东平郡王、贾琏同坐。

贾琏侧着身子陪坐在一旁,见水宏升要拿酒壶,便替他斟酒,口中说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下官心中实在惶恐。”

“日后来往的多了,便不必惶恐了。”水宏升指了指贾府西边,说道,“宁荣大街西边的宅子,便是我的宅子了。”

竟然搬出皇宫了?贾琏思忖着新近皇后母子委实不得君心,于是故意流出出愕然的神色。

东平郡王将他神色看在眼中,却不言语,尴尬地闷头喝酒。

贾琏一边给两位郡王斟酒,一边借口在孝中,并不饮酒。

水宏升一连吃了两杯酒,忽地问贾琏:“你思忖着,娘家舅的能耐,有多大?”

“要往大处说,就能大了,要往小处说,也没什么用。”贾琏说道。

“可能给失怙女子定亲?”水宏升握着酒杯笑问。

贾琏先前还当水宏升在试探着问国舅家的事,此时听他这样问,不觉想起宝玉的话来,于是怔住。

“你何必非要跟你溶叔争呢?”东平郡王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眉头紧锁,似乎十分不赞成水宏升。

水宏升意有所指地笑说道:“我偏要争,你们二人,都是聪明人,听出些蛛丝马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倘若此事出了纰漏,本王也知道,该去寻哪个多管闲事的聪明人了。”

林如海在,断然轮不到贾府去管林黛玉的亲事。贾琏见水宏升寡淡的眉眼间尽是自负,暗道水宏升要铲除林如海?待要装傻,又见那水宏升目光灼灼地看他,于是忙说道:“王爷何必?林如海、北静王都是主上信赖……”

“那又如何?父皇信不得我,焉能信得了他们?”水宏升冷笑一声,因见贾琏错愕,就缓缓地说,“那茜香国女国王,不知怀了什么春心,意味不明地送了一条汗巾子给父皇,父皇竟将汗巾子给了水溶。”

“不过是一条汗巾子。”贾琏、东平郡王异口同声地说道。

水宏升忽然将酒杯掷在梨花树上,对着那飘洒下来的梨花冷笑着说:“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说‘不过是一条汗巾子’!难道那汗巾是什么意思,只我不懂?”

“息怒息怒,坐下说话。”东平郡王安抚着,叫猛然站起来的水宏升坐下。

水宏升却不坐,只对贾琏冷笑着说道:“我就等着荣国府做主将人送到东安王府,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且,既然传出是北静王下的手,既然你与北静王留有旧仇,我就拭目以待,看你怎样报复北静王!倘若你并不下手,那我倒是能去忠顺王爷跟前说说话了。”说罢,便甩了袖子向外去。

贾琏心道这水宏升容貌不像皇家人那样俊美,就连皇家人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也没有,见东平郡王连连叹气,就忙拉住他,悄声问:“王爷,这可怎么办?”

“谁知道该怎么办?”东平郡王唉声叹气地说道。

“……莫不是东安郡王因要封王出宫,心里责怪戴权在主上跟前多嘴,所以杀了卞桩嫁祸戴权?”贾琏几不可闻地问。

东平郡王叹气说:“你都听见了,还问我?如今被这阎王掐在脖子上,叫我想跟林如海支会一声都不能。”说着,连连跺脚就紧跟着水宏升去了。

贾琏也不去送客,对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发起呆来,权衡着是叫林如海出事,还是叫自己个被东安郡王猜忌,忽然听见狗叫声,就拿着筷子捡了块鹅肉喂给那哈巴狗,却见那狗儿张着嘴用力咀嚼那鹅胸脯肉,忽然腿一蹬眼一翻,就满嘴白沫地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哎呦,这怎么了?”正过来的许青珩见了,惊慌地叫起来。

贾琏忙提着狗向溪水边去,到了溪水边,拨开枯黄的水草,将手伸到冰凉的溪水中捞了一把臭烘烘的淤泥向狗嘴里塞去,塞了一把,就见狗儿抽搐着呕吐起来,呕吐中就将吃下去的鹅肉吐出来,随后便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趴在贾琏手上。

“这怎么了?”许青珩心疼地问。

“没事,将剩下的菜肴全部拿出去埋了。”贾琏摩挲着狗头,回忆起方才东平、东安二人都是只吃酒并不吃菜,心道那东安郡王是要借着剩菜毒死他家下人给他下马威吗?这样毒辣的人,委实不好惹,但胆敢给他这样的下马威,他偏要去惹!

许青珩忙令人将剩下的菜肴连着盘子也拿出园子,又见贾琏还在溪水边洗手,就令五儿接过小狗去请大夫瞧,蹲在溪水边,问他:“可是得罪人了?”

“有人失意了,到咱们家发泄呢。”

许青珩猜着贾琏说的是谁,就说道:“那就忍一忍吧。”

“忍?好死不死地撞到我手上,就叫他死一死。”贾琏冷笑一声,心道东安郡王还有一桩事并不知道,那便是他早已知道洪和隆不但没死,反倒做了他的部下。于是仔细洗了手,就向前院书房去,在书房柜子中,拿出先前给洪和隆的画像揣在怀中,就令人备马急赶着向忠顺王府去,出了宁荣大街东街门,瞥见东安郡王骑在马上远远地悄悄地看他,只装作没看见,一径地向忠顺王府去,谁知没到忠顺王府,先望见常升红着鼻子从薛家酒楼上下来,于是忙下马迎上去。

“常公公。”贾琏喊了一声。

常升大抵是这两日常皱着眉头,于是眉心留下一个浅淡的粉色川字,见了贾琏吸了吸鼻子。

贾琏忙说道:“公公这几天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常升冷笑着说:“还不是戴权那老小子,小李子被牵扯了,他就指着我鼻子骂,你说这可笑不可笑?你这是去忠顺王府?”

贾琏点了头,忽觉芒刺在背,猛然回过头,就见那东安郡王还骑马在后头跟着。

“那是大皇子?”常升打了个哆嗦。

“……公公也被要挟了?”贾琏问道。

常升因一个也字又打了个哆嗦,见东安郡王既然不上前来,就也装作没瞧见,悄声说道:“遇上天魔星了,咱家明知道冤枉,明知道是哪个挑拨我跟戴权两个,偏生有人放出话来,咸公公有个不好,咱家这条老命赔上,于是见了戴权,平白受了委屈,也不敢分辨呢。”

咸公公?贾琏微微蹙眉,见常升殷殷切切地看他,就知常升不敢说给忠顺王爷听,只请他转给忠顺王爷。于是劝说了一句:“公公将心放宽一些吧。”说完,就又上了马目不斜视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