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宝玉口口声声喊着云妹妹,见那马车越走越远了,这才慢慢坐了起来,拿着袖子擦了一把脸上尘埃,脸颊擦破皮也浑然不觉,见将他从大牢里接出来的贾琏骑马追了上来,就哽咽道:“琏二哥,她为什么就随着那粗鲁的人走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贾琏说道。

宝玉又哭着说:“她好歹等一等我,将话说清楚。”

贾琏笑道:“不如你去寻二太太说清楚。”

宝玉登时吓得张口结舌,半晌说:“太太虽是为了我,但也不该那样心急地休了湘云。如今湘云走了,翠缕也走了,金钏、玉钏……”忽然想起来了,就忙问贾琏:“琏二哥,金钏、玉钏她们还回来吗?”

贾琏说道:“别提了,由着她们去吧。她们合家卖给旁人家,也总是一家团聚,若是你将她们二人买回来,又没银子买她们爹娘,岂不是拆散了人家骨肉?”

宝玉眼泪簌簌落下,恨恨地说道:“都是环儿搞的鬼。”因又问:“那环儿如今怎样了?”

“他?他可风光了。因他攀咬着五皇子,每日都要上堂审讯呢。”贾琏嗤笑着说,待赵天梁领着轿子过来,就叫宝玉上了轿子,“快进去,虽老太太不过问,也要给老太太报个平安才好。”

宝玉擦拭着眼泪点了点头,心里依旧对史湘云仓促改嫁给个泼皮耿耿于怀,踉跄着上了轿子,就随着贾琏向荣国府去,待到了宁荣大街东街上,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往下淌,等进了荣国府东角门,到了荣庆堂垂花门前,就见贾政、王夫人已经等着他了。

“大姐姐、大姐夫怎没过来?”宝玉问道。

王夫人尴尬地说道:“你大姐夫养伤呢。”

宝玉看王夫人神色,猜到陈也俊那定然不喜他与贾政两个惹上谋反的官司,于是勉强说道:“既然如此,咱们跟着琏二哥进去吧。”向前头警幻斋望一眼,见李纨不露面、贾兰也不见踪影,便越发悲戚起来。

“走吧。”贾琏说,就领着贾政、王夫人、宝玉三个向内去,到了后头大花厅外,就听里头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合着算盘珠子,还有芳官大胆放肆的笑声。

“老太太,二老爷、宝玉来给你磕头了。”琥珀在门边说着,就抬手打起帘子。

贾琏于是又领着他们一家三人进去,到了花厅里,就见贾母歪在榻上指点十二个小戏子算账。

“老太太——”宝玉哽咽着,随着贾政跪下。

贾母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镇定而又冷淡地说道:“平安无事就好,回去吧。”

宝玉的哽咽卡在嗓子眼里,因又问:“老太太领着她们玩什么呢?”

不等贾母说,芳官就笑道:“回宝二爷,林姑娘要随着薛大奶奶再向茜香国去,老太太叫我们学算账,学得好,就跟着林姑娘一起去。”

宝玉听了,一边想林妹妹怕是知晓北静太妃不喜林家绝户有意退婚,才属意离开;一边又想京城乃是多事之地,他才出了大牢,若是能离开这多灾多难的地方也好,况且那茜香国女国王据说风华绝代,若是能到她皇城下走一遭,也不枉今生了,于是笑道:“既然这样,我也随着去吧。”

芳官本要玩笑两句,忽然听贾母咳嗽一声,忙老实地退回去算账。

贾母歪着身子说道:“人言可畏,你凤姐姐带着你林妹妹去就罢了,叫你跟着同去,旁人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呢。”

宝玉一怔,低头叹道:“云妹妹走了,林妹妹也要走。”

“罢了罢了,出去吧。”贾母见宝玉一开口就要引着她伤心,于是不耐烦地逐客。

宝玉忙搀扶着贾政起身,父子二人跟着王夫人、贾琏一同向外去,出了荣庆堂垂花门,宝玉正想着史湘云,王夫人忽然开口问:“琏儿,抄去的家财还有东边那院子……”

贾琏说道:“人能出来就算祖宗保佑,抄去的东西去寻不回来了,至于院子,约莫迟几日就能回来。”

王夫人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说话,忽然就见金彩脚步匆匆地过来。

金彩大步流星地过来,就开口说道:“二爷,从户部打听来消息,说咱们家那东边花园子已经有人定下了。”

“什么叫定下了?”贾琏蹙眉。

那东边花园恰在荣国府东角上,虽是另外在大街上开的门,但人人都知那地也算是荣国府的,怎会叫旁人定下?

金彩忙说道:“消息是许家送来的,只说是忠顺王府插手,许家叫你去忠顺王府问一问忠顺王爷是个什么意思。”

贾琏点了头,就对金彩说:“送二老爷、二太太、宝二爷去小花枝巷吧。”

王夫人脸色一变,贾政也不情愿地咳嗽起来,夫妇二人齐齐地向宝玉使眼色,叫宝玉开口。

偏生宝玉还为史湘云改嫁的事恍恍惚惚。不得已,王夫人只得堆笑开口道:“琏儿,那小花枝巷也是二十几间房子,况且他们家原本人口就多。且老太太这也需要人照顾。”

贾琏听出弦外之音,笑说道:“不过是暂时住两天,东边花园子讨回来,依旧请二叔二婶回来住。”说着,就叫林之孝送客。

王夫人铁青着脸,忽然见贾兰从警幻斋穿墙山门里出来,就问贾兰:“惠儿还好吗?你母亲可还好?”

贾兰本当贾政、王夫人已经去了,这才敢露面,谁知他们竟然还在,立时尴尬地说道:“谢祖母关心,母亲和惠儿都好。”

王夫人忽然落泪道:“时至今日,还没怎样看过惠儿。据说惠儿长得跟珠儿一模一样?老爷,咱们去瞧瞧惠儿吧。”说着,就领着贾政要向李纨院去。

贾兰吓得脸色煞白,又不敢动弹。

贾琏蹙眉。

谁知不等他说,宝玉先开口说道:“太太祸害了一个儿媳妇,又要去祸害另一个?这是琏二哥家,要兴风作浪,就向旁处去吧。”

王夫人脸上登时涨红,嗫嚅道:“宝玉,你这是什么话?”

宝玉哽咽道:“云妹妹被太太逼着改嫁了那么个人,想她一个满腹诗书的名门千金却……太太至今还无悔意吗?况且大嫂子原本就是被太太逼到这边来的,太太如今又围上去,是要逼着珠大嫂子也改嫁个粗鄙之人吗?”

贾兰见宝玉开口,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走吧、走吧。”贾政伸手拉/13312/扯着王夫人向外去。

王夫人涨红了脸,偏生又不甘心,轻声对宝玉说道:“宝玉,你去求求老祖宗,给老祖宗多磕头,咱们身无分文,女婿脾气又不好,他肯叫咱们去?咱们就留下,跟你珠大嫂子住一个院子……”

“太太何必呢?咱们身无分文,衣食住行都要珠大嫂子拿钱,她一个寡妇又向哪里弄钱来?”宝玉看王夫人执着得很,说完这句话,扭头就先向外去。

“哎!”王夫人重重地叹息一声,又瞧贾政是断然不肯去求贾母的,也只得向外去。

一家三口上了轿子,就随着骑马的金彩向小花枝巷去,谁知到了那门上反复敲门,竟是没人应门,足足敲了一炷香功夫,才听见里头贾代儒老妻说:“不用敲了,陈姑爷说二老爷、二太太有侄子,不用跟他这女婿一起过。”

大庭广众下,贾政夫妇并宝玉又无地自容起来。

王夫人眼角瞅着金彩哽咽道:“女婿不肯叫进门,我们又身无分文,如今该怎样呢”

金彩紧紧地抿着嘴不言语,忽然望见林之孝提着个破旧的花布包袱过来,就问他:“你怎过来了?”

林之孝走来说:“大姑娘院子整理花圃,忽然望见花圃下埋着个蓝布包袱,侍书说约莫是缮国府抄家那一日,隔着墙有人丢过来,叫狗儿捡到了埋在地里头的。太太瞧瞧,可是太太的东西?”

“是我的。”王夫人不等看清楚包袱,就赶紧认下。

宝玉哽咽地说道:“这是云妹妹的包袱,她没过门时,我就瞧见了。”林之孝因听宝玉这样说,就将包袱递到他手上。

宝玉接过包袱打开,就见里头滚出一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想起湘云在时他们二人有说有笑,便又感伤起来,再看包袱里,除了金麒麟,还有价值百金的各色首饰。

王夫人忙抢过包袱,紧紧地攥着包袱口,警惕地望着林之孝,“云丫头已经走了,这东西……”

林之孝思量着史湘云若还惦记这些东西早打发人来讨了,于是说道:“太太若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里头倘若有云姑娘打小戴着的东西,还是给人家送去的好。”

“那金麒麟是云妹妹打小就有的。”宝玉说道。

王夫人冷笑道:“她不守妇道,不过是被休回家一个月,就急赶着嫁人。你想着她,她可不曾想着你。据我说,这些就算是她欠你的,将来就指望这些给你娶媳妇呢。”

宝玉心道两个儿媳妇叫王夫人磋磨成那样,又何必再糟蹋旁人,于是嘀咕道:“不如用这些,在乡下买几亩田几间房子,咱们去乡下安生度日吧。”

王夫人睁大眼睛错愕地问道:“你不向北静王府当差了?”

宝玉苦笑道:“太太,抄家时从家里抄出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琏二哥不追究,难道太太就以为没有旁人议论?”

贾政在大牢里吃了很多苦,如今也没旁的心思,听宝玉那样说,就道:“听宝玉的吧,咱们去乡下男耕女织,也比留在这勾心斗角强。”

王夫人心恨贾政、宝玉二人被消磨了志气,又说不过这二人,于是心道权当去乡下卧薪尝胆。于是就跟林之孝打听何处有田地屋舍发卖,听说紫檀堡那有贾母给芳官等买下的地,于是一家三口雇了车就直奔紫藤堡去。

且说贾政一家拿着史湘云的东西去乡下买了地,那边厢,贾琏听闻荣国府一角要卖给旁人,便马不停蹄地向忠顺王府去。

贾琏在王府门前下了马,就望见蒋玉菡向外来,于是跟他寒暄起来。

蒋玉菡拱手时,暗暗向贾琏挤了下眼睛。

贾琏心里纳罕,又不好多问,于是在三间的大门厅里略等了一等,就随着人向忠顺王爷常住的小小退步中去。

到了那退步门前,就听见里头高谈阔论声,细听,似乎又是道家言论。

贾琏因忠顺王爷近几年修道的缘故,也常去寻终了真人问道,因此听上几句,就觉高谈阔论之人言之有物,于是就在门外听了起来。

须臾,就见小小窗边,有人扬声道:“可是琏二哥?久仰久仰。”

贾琏忙道:“失礼失礼,一时听入了迷。”说着话,就自己打了帘子进去,这才望见忠顺王爷身边,坐着一个一身布衣的青年男子,看那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言不语时有六分似琪官,谈笑间,又有五分似蔻官。

忠顺王爷坐在炕上,指着那青年男子笑道:“这就是南安王府的女婿,连你也听得入迷,可见他的道行了。”

“不敢当,都是王爷抬举罢了。”青年男子笑着,又对贾琏说,“我与琏二哥早有千丝万缕关系,怕琏二哥至今还不知我姓甚名谁。在下胡竞枝。”

贾琏笑道:“阁下可认识胡竞存?莫不是胡竞存族中人吧?”

胡竞枝笑道:“实不相瞒,虽同姓胡,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两家,一月前,才与胡家连了宗。”

贾琏在胡竞枝身上嗅到熟悉的味道,瞧着胡竞枝,就如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般,心道长得好、能说会道、与权贵联姻、与清贵结交,这胡竞枝走的,不就是他的路子吗?唯一不同,大抵是他把持得住,没惹出像是孟氏那样的事。于是笑道:“原来如此。”

“竞枝,你先去吧,我与贾琏说几句体己话。”忠顺王爷笑说道。

胡竞枝待要告辞,又开口说道:“在下出身寒门,来京多年才攒下些许银钱,恰官府发卖一处犯臣屋舍,因见那屋舍所需钱财不多,于是仓促请王爷代为买下,谁知竟是府上东角。若有得罪,还望琏二哥莫怪。”

“不怪,若能得到你这样的贵邻居相伴,也是贾琏的福气。”贾琏含笑说着,思忖着这胡竞枝先与南安王府结亲、后与北静王要好之后又进了忠顺王府,这等人才,必须好好学习学习。

胡竞枝略有些诧异,须臾便用笑容将这惊诧掩饰去了,笑着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忠顺王爷望着胡竞枝慢慢出去,面上笑容攸然消失,正色地问贾琏:“你瞧此人怎样?”

“是个难得的有真才实学之人。”贾琏故弄玄虚地说道。

“哦?”忠顺王爷冷笑一声,似乎是不大苟同,“胡家清高,没有点风骨难入胡家的眼;南安王府要女婿撑门面,没有点金榜题名的能耐,怎能入南安王府的眼界?至于北静王年轻贪玩,看重的约莫是些莫名其妙的侠肝义胆,本王这,自然看的是真才实干。况且,这胡竞枝先前迷得个小寡妇宁肯自己死了,也不将他出卖,又可见他在女色上很有手腕;且小寡妇有孕生子,他也不闻不问,又在狠绝果断上远胜常人。”

贾琏吃惊地说道:“王爷说得不错,这样左右逢源的人,真是见所未见。王爷既然疑心他,为何还将他留在身边?”见忠顺王爷伸手指了指用整个树根挖的矮凳,就在矮凳上坐下,又沉吟地说道:“再者说,有正经的宅子不买,偏生要买下官府上那一角,实在是匪夷所思。”

忠顺王爷从炕上走下来,见贾琏随着他站起,又挥手令贾琏坐下,背着手踱步到了床边,望着窗外姹紫嫣红一片,愁眉苦脸地说道:“上会子你说起洪和隆没死,我就知道不好。偏生又撞上东安郡王谋反,我的人,十个就有七个被牵连其中。手上人手不足,一切都要从头做起。虽那胡竞枝可疑了一些,但到底有些才学,且我虽疑心他,终究又不知他哪里可疑,像是鸡肋一样,先留他在你身边瞧瞧吧。”

贾琏虽早料到了,也忙站了起来,稍稍思量,就对忠顺王爷说道:“王爷可知道,东安郡王临死前,只跟下官说过话?”

忠顺王爷迟疑地点头,他早疑心过此事,只是麾下忽然折损许多,一时顾不得再问。

“王爷可想知道,东安郡王跟贾琏说了什么?”

忠顺王爷叹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王爷请看。”贾琏说着,就将从东安郡王小衣裳里拿出来的信递到忠顺王爷跟前,“因东安郡王一党覆灭太过迅速,不少党羽尚未来得及追随东安郡王谋反。这一月来,下官仔细查看,其中,还有大批人可用。”

忠顺王爷劈手夺过信,心下忽然一喜,旋即又思忖着贾琏如何得知他有谋反之心?于是满眼狐疑地看他。

“王爷不看么?”贾琏问道。

忠顺王爷老奸巨猾地笑道:“这信是写给主上的,你为何送给本王?”

贾琏说道:“长幼尊卑有序,这等事,臣何德何能能亲自呈给主上。王爷要将这信呈给主上便送去;不然就留下,左右下官都追随王爷。”

忠顺王爷安了心,暗道贾琏是十分可靠的,不然此时拿这信去皇帝跟前讨得荣华富贵,岂不比跟在他这落拓之人身边强?于是一边看这信,感慨着国丈国舅父子竟然有那般权势,一边说道:“皇后自裁了,后宫无主,周、吴两家争先恐后四处游说人恳请主上册封他们家娘娘为后。”

“周贵妃、吴贵妃虽好,但若做皇后,似乎有些……”贾琏蹙眉,又问忠顺王爷:“不知王爷心中人选是哪位?”

“你以为呢?”忠顺王爷反问道。

贾琏笑道:“若是可以,我情愿叫薛家姑娘做皇后,奈何她出身低了一些。”

忠顺王爷笑说道:“本王情愿没个皇后,如此才有戏看。皇后自裁后,太后本要在周、吴二贵妃共同掌管后宫,谁知一山不容二虎,两贵妃勾心斗角下,令满宫宫女太监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于是太后便令计惠妃、房妃共同掌管后宫。计惠妃、房妃算得上是渔翁得利。”

贾琏忙问道:“那六皇子还要与甄家姑娘成亲么?”

忠顺王爷蹙着眉摇了摇头,叹说道:“主上定是执意要叫甄家姑娘先进门,才肯收拾甄家。”于是珍重地将信放入怀中,对贾琏说道:“那胡竞枝,你不可立时信了他。待本王查清他底细再说。”

“是。”

“……柳湘莲是个什么人?胡竞枝说柳湘莲与你十分熟络?”忠顺王爷忽然又问,见贾琏不解,就说道:“柳湘莲随着冯紫英进京救驾,因他矫勇善战,今次与薛蟠一同大出风头,若是能为我所用,冯家军中,也算是有了咱们的人。”

贾琏说道:“王爷怕是贵人多忘事,早将柳湘莲忘了。柳湘莲年幼时被我府上赖大儿子哄骗卖到江南一带,随后被我与林姑父救了回来,给他娶了妻子。一年重阳节,他带着妻子去上香,谁知妻子被王爷的几个义子调戏逼死,于是那柳湘莲就因下官也是忠顺王府的人,又跟下官断了来往。说来,王爷千万不要打他念头,那人十分鲁莽不知迂回,且先前又与我家妹妹传出些难听的话,若是王爷笼络他,他又癞□□想吃天鹅肉,打起我家妹妹的主意……”

“放心,本王自有分寸。”忠顺王爷说着话,便打发贾琏去了,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就又将东安郡王的信拿出来细看,暗道东安郡王选在太妃过世后以内务府与各公侯家里应外合起事,竟是将他先前所筹谋之事做下了。经此一事后,内务府必定如铁桶一般,料想再令人打入内务府,就如登天一样。他该改了主意,择机离开京城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