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玉珩到了贾家时,已经临近黄昏,进门随着全福进了警幻斋,穿过前厅到了房门前,就见贾琏饶有兴致地侍弄廊下桃树上挂着的几十枚桃子,见绿叶间已经泛红的果子十分新鲜,抬手就要去摘。

“哎,我已经给你留下好的了

。”贾琏赶紧要拦着。

许玉珩笑道:“看你小气的,一个果子也不许人吃。这些给你,我家祖父的文章立意奇巧又不哗众取宠,辞藻华丽又不伤纤巧。你拿去全部背下来,也能笔走龙蛇做出锦绣文章来。”说罢,将包袱递给贾琏。

贾琏背靠在栏杆上,一手托着包袱,一手就去解,解开后先从纸张中抽出一本诗集,不禁一怔。

许玉珩也看见了,忙劈手夺过诗集掖在腰上,脸上青青白白,只在心里咬牙切齿暗骂许青珩胆子太大了。

贾琏装作没看见,翻了一翻这些文章,连连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待我将这些背了,也能出口成章了。”郑重其事地重新包好,叫全禧放到房里头去,又请许玉珩在桃树下石桌边坐下,看他面有郁色,就问:“你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许玉珩虽与贾琏亲近,到底此事说出来又于黎婉婷名声有碍,况且与黎婉婷定亲已成定局,又何必再弄出风浪来叫黎许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于是道:“王家叫人来我们门上说你家老太太先前替你跟王家姑娘定了亲。”

贾琏一惊,立时问:“太太可是恼了?”

“太太怎会为这些些许小事着恼?况且太太早知道你们家跟王家的恩怨。只是这事太太不说,你们也该跟王家说明白,不然我们家夹在里头,面子上也不好看。”许玉珩一句话里叹息了三四声。

贾琏猜到许玉珩还有自己的烦心事,点头应承了,忽地见许玉珩一抬手扯下一枚拳头大的鲜桃来,心疼不已地道:“我好不容易留下的这几个,原等着熟透了留那桃核雕刻物件,偏你又给我摘了。”

许玉珩拿着桃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含糊不清道:“你要桃核,我能送你一筐!也只你们贾家能养出你这样买椟还珠的公子哥。”

贾琏不忍去看,转身进了房里,拿出两匣子宫制的攒珠簪子,“这些是蟠儿叫人捎来,叫我转送给你们家的姐姐妹妹们玩的。”

许玉珩对着簪子笑道:“难怪太爷说你鬼点子多,这簪子果然是……也罢,我替你捎带回去。”

贾琏连连点头,忍不住笑问了句:“也不知道你姊妹们都多大了,能不能跟迎春玩在一处,也不好……”

许玉珩只是盯着贾琏笑,抱着手臂道:“也不知道你费那心思做什么,是你的总是你的,多做多错,也惹人厌恶

。”

贾琏会意,笑道:“话虽如此,但一句话没说过,一面没见过,叫人心里悬着,也不踏实。”

许玉珩默了默,到底是信得过贾琏的人品,于是将别在腰上的诗集丢给贾琏。

贾琏忙接过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万一是个大才女,他未必奉承得过来,翻开扉页,就见里头是一首“鹅鹅鹅”,反倒哭笑不得起来,“亏得你藏得那样严实,我道是什么呢。”反过来给许玉珩看,又觉自己多虑了,一个黄毛小丫头,懂得什么鱼雁传书。

许玉珩见不过是在的唐诗里加了些标点,也不由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青珩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

“青珩妹妹?”贾琏心一坠,在心里描绘了一番未来妻子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越描画越无耻,竟是连原本准备好的手段都使不出来了,于是梗着心拿了几个哄小孩玩的东西叫许玉珩捎带回去。

许玉珩满腔心事,也没留意到贾琏脸色如何,拿了匣子思量着日后如何面对黎婉婷,便告辞出去。

贾琏待许玉珩走了,就明白到了贾家人聚在一起商议他亲事的时候了,于是叫全福、全寿去东边花园请贾政、王夫人夫妇来,自己向荣禧堂东跨院去,进了那边院落,见到一个面生的丫鬟穿着一身绫罗头上戴满金翠,微微蹙眉,又向内去,见贾赦身边一个老姨娘石姨娘迎了出来,便指着那丫鬟问:“这是哪一个?”看模样不像是寻常的丫鬟装扮。

石姨娘笑道:“这是张材家的女儿,当差的时候叫老爷看见了,就提了上来。”说着,就叫那姓张的丫鬟来见过贾琏。

贾琏见那张氏一张瓜子脸,嘴角一点胭脂痣,十分青春俏丽,俨然是贾赦这等老朽之人爱看的,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自己这几个月里每月清查账册、查看府库,叫张材没有油水揩,因此张材琢磨出这么个讨好贾赦的法子,一笑之后暗暗给石姨娘递眼色。

这石姨娘会意,好容易贾赦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没了,叫她们这几个最早跟着贾赦的有了出头之日,也不肯被年轻的小侍妾们比下去,亲自打了帘子叫贾琏进去

贾琏进了屋子后,就望见贾赦怡然自得地赏鉴着隋朝智永的《真草千字文》,请了安后,只管狐疑地看着贾赦的脸色。

贾赦先只顾着看字画,并不理会,须臾觉得不对,抬头望见贾琏神色诡异地看他,莫名其妙地道:“琏儿看什么呢?”

“父亲的脸色怎地这样不好?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贾琏关切地问。

贾赦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石姨娘进来后道:“大老爷这几日何止脸色不好,饭量也减了,晚上也睡不踏实,还有些痰堵之症。”

听石姨娘这般说,另外一个在房里伺候的老姨娘一为显示自己伺候得尽心,二为打压那鲜艳明媚的张材之女,也跟着附和了两声,只说:“前两日老爷面上还有些红光,这两日血色又没了。”

贾赦将信将疑地摸着自己满是褶皱的老脸,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两日是有些手脚无力,不免将自己的病因想到新来的丫鬟身上,不敢将自己收了张材之女的事告诉贾琏,含含糊糊地只推说这几日看字画看入了迷,睡得迟了,又问贾琏:“你这会子怎过来了?”

贾琏在贾赦面前坐下,冷笑道:“那王家果然欺人太甚,知道我跟许家的亲事有了着落,便去许家门上兴师问罪去了。”

“他们好大胆子!”贾赦一时着急猛地起身后,头晕不已,待见那张材之女进来了,挥手叫石姨娘将她打发出去,认定了自己的精髓是被那张材之女吸了。

贾琏道:“他们还说若是咱们家不认下那亲事,就要去公堂上见。”

贾赦昔日不将贾琏的亲事放在心上,一是畏惧贾母、二是并不以为贾琏能寻到好的,今时不同往日里,见贾琏这样出息,只觉天下间贵贱女子,没有贾琏配不上的,又见王家赖了上来,哪里肯依,只说:“他们要公堂见,那就公堂见!”

“只是老太太那未必肯跟王家撕开脸,可如今对许家那边反悔,也得罪人。”贾琏伸手搀扶着贾赦站起来,令石姨娘几个去拿了贾赦外头大褂子来,伺候着贾赦穿上,“如今,我叫了二老爷、二太太来一起去老太太跟前说清楚

。不能由着王家人使坏。”

贾赦连连点头,接过自己的白玉兽头拐杖,另一只手叫贾琏搀扶着,就随着他向贾母荣庆堂去。

贾母房中,贾政夫妇二人并贾珠、李纨、元春早到了,除了王夫人、元春依稀知道了一点,其他几人俱是一头雾水,不解贾琏将人全部叫来做什么。

这会子贾母坐在铺着褥子的榻上跟宝玉、湘云两个斗棋玩,王夫人、李纨、元春三人分左右站在榻边上看,坐在椅子上的贾政望见贾赦过来,赶紧起身。

“叫你大爷在我手边坐下。”贾母对贾珠道。

贾珠赶紧帮着贾琏搀扶了贾赦在贾母左手边坐下,见贾赦本着脸,心中很是不解。

“琏哥儿将人都叫来了,这是为了什么事?”贾母搂着宝玉笑道。

贾琏躬身向贾母一拜,“请老太太为孙儿做主。”

“这是怎么了?”贾母唬了一跳。

贾琏干脆地一撩袍子跪在贾母身边脚踏上,说道:“老太太,许家瞧上了孙儿,才要许下一桩亲事。二太太的娘家就打发人去许家闹了一场,只说孙儿已经跟他们家姑娘定了亲,还说若是许家不退了,就将许家告上衙门,只说许家抢人女婿。咱们家也有官司要吃!”

贾母亲自去扶起贾琏,李纨见苗头不对,赶紧叫珍珠帮着她领着宝玉、湘云两个避了出去。

元春也要出去,贾琏又道:“大姐姐且留步,大姐姐是有见识的人,留下替我们拿个主意也好。”

元春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嘴上这般说,也待要瞧个究竟,于是站在王夫人身边不动。

贾琏顺着贾母的手站了起来,就道:“老祖宗且拿个主意吧,看如今怎么办吧。”

“咳咳,跟王家的事,我是没点过头的。”贾赦两只手按在拐杖上,不去看旁人,只去看贾政。

贾政一晃,只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做叔叔,哪里敢替琏哥儿拿主意?”

“不是你,就是你媳妇

。”贾赦毫不留情地道。

贾政一怔,只得去看王夫人。

王夫人再不料贾琏会抢在王家人上门前先叫了一家子人来当面对质,勉强笑道:“我是婶子哪里好为你的事做主……”

“还要多谢婶子为我费心了,上次王家去东府伴宿,婶子二话不说,就叫人将王姑娘的东西送入迎春院中,当真辛苦婶子了。”贾琏笑道。

元春紧紧地抿着嘴,默默地去看贾母,如今,只要贾母咬定只认王熙凤这孙媳妇,贾琏再如何咄咄逼人也没用,于是轻声提醒贾母道:“老太太,当初因金陵的官司,舅舅舅妈凤丫头没少跟着受委屈,如今虽是他们不该去许家门上闹,但想来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先安抚住舅舅他们,免得两家闹开了,断了多少年的交情来往。”

还有什么法子能安抚住?少不得就是许婚了。

贾母沉吟不语,她是打心里喜欢王熙凤,巴不得叫王熙凤做了孙子媳妇,因此昔日听王夫人等人怂恿,便有意定下那桩亲事;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贾琏找到了更好的,若是拒绝了那边,定会得罪了许家;可是王家那边若是处置不当,八成如元春所说,要断了跟王家多少年的来往,心里犹豫不决,又看贾琏、王夫人等人都巴巴地盯着她看,越发难以做出决断。

贾政、王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默默地盼着贾母答应了王家那边,只要贾母答应,贾赦、贾琏再嚣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至于后头的事,眼下也顾不得了。

贾母喉咙微微一动,仿佛是听见了同气连枝的四大家族分崩离析时那彷如被烈焰灼烧的噼啪声,不曾出声先哽咽了,呆坐一会,湿了眼眶地厉声道:“王家太没道理了,咱们家谁许下的亲?由着他们这样败坏咱们贾家名声?”

元春登时花容失色。王夫人更是四肢无力,讪笑道:“老太太,昔日你不是说要叫凤丫头做了孙子媳妇伺候你一辈子吗?”虽被贾赦瞪了,却不得不将话说出口,不然跟王家疏远了,他们一家可就彻底没个依仗了。

元春不免帮腔道:“老太太,你虽没直接说,但意思……”

“什么意思?可有三媒六聘?若没有,我嘴里的玩笑话可多了去了

。”贾母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她是注定要跟着贾赦、贾琏父子过活的,贾琏又不是个好拿捏的,哪怕娶了王熙凤进门,贾琏不服软,折腾得也是她这把老骨头;既然如此,不如顺着贾琏的意思办吧,她以后只管关起门来做个聋子自己乐呵吧。

贾政也不禁呆了,原本以为贾母至少会多犹豫两日,可她这会子就直接说了,嘴唇动了动,依旧没吱声。

王夫人、元春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愁苦起来,不知该对王家作何交代,毕竟贾琏、王熙凤的亲事,最初就是王夫人提起的。

王夫人不死心地道:“老太太,凤丫头也可怜得很……”

“不必再说了,打发人去王家,告诉他要打官司,只管打吧。他二婶子也别成日里为琏儿操心,元春还比琏儿大一些呢,如今不也没找到下家?”贾赦再三咳嗽,极有气势地丢下这句话后,就靠在椅子里,自得地去看贾政,心道贾政打小就比他强,成亲了亲家也比他的强,如今可好,他们兄弟两个一样了。

“老祖宗。”元春被贾赦一句话呛得红了眼眶,她自幼便受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养,哪里是寻常人家敢娶的;况且寻常人家也因贾母、王夫人名声不好,不肯娶她;剩下的乐意娶的,不过是昔日贾政的门生傅试之流,那等人她如何肯嫁?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才会一直拖着悬而不决。

贾母如何不知那王家敢欺上门来,唯一的依仗就是咬定了贾家不敢彻底断了与王家的来往,若贾家当真决心断了,那王家断然没脸去衙门里告状。偏那王家先闹开了,一点退路不给贾家留,这么着,也只能断了。此时坐在榻上,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贾史薛王四家在金陵一带无人敢惹的锐利气势与荣损与共的繁华无双,侧过脸去落下一点浑浊的老泪,贾史薛王四家散了,日后她这老祖宗说出的话越发没有用了。许久倦怠地挥了挥手,“……琏哥儿,依着你父亲的话,捎信给王家吧。告诉他们,若王家敢告,就将他们王家姑太太送到公堂上跟他们对质。”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王夫人更是将手勉强撑在椅背上才勉强站得住,再三要劝说贾母,可贾母那铁了心的模样,叫她千言万语也凑不成一句整齐话。

“是,孙儿遵命。”贾琏拱手答应着,微微低了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贾家王家终于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