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话,一是为了薛蟠一直真心待他,见他去打架也赶着来帮忙;二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肯叫王家吞了薛家钱财,有意要离间薛蟠、王子腾;三来,是他有些买卖要做,未必用不到薛家。

薛蟠怔愣住,一时犹豫不决,只觉北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分外得疼。

贾琏待赵天梁牵马过来,坐在马上,又对薛蟠道:“若是王姑娘听说是我说的,便绞尽脑汁要反驳我这话,你就叫她自己想一想,王家没有好处,肯替薛家牵桥搭线?有句话叫做为他人作嫁衣裳,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读书比她多,就仔细说给她听

。”料想王熙凤连王仁都防着了,心里对王子腾未必没有防范,说罢,一牵缰绳也便去了。

薛蟠愣愣地,那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话他怎会不懂?也上了马,闷着头向自己家去,待进了家门,径直向薛姨妈院子去,到了窗外廊下,隔着鸭卵青窗纱瞄一眼,见这样冷得天,薛宝钗正随着嬷嬷练习跪坐呢,见她动作贤淑优雅,不免欣慰;再看一旁薛姨妈满脸心疼地握着帕子站着,又不由地心酸,默了一默,转身又向外去。冒着风雪去了王家,先拜见王子腾夫人,结结巴巴地说:“铺子里有两件头疼的事,原本想叫妈、宝钗拿主意,又、又看她们跟着嬷嬷学习辛苦,因此想请大妹妹帮着想想法子。”

王子腾夫人琢磨着薛蟠这形容像是又闯出什么祸来没脸跟薛姨妈、薛宝钗交代,才来请王熙凤相助,因笑道:“虽说定亲了,但往日里哥哥妹妹地在一起说笑,况且凤丫头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你随着人去见吧,左右有丫鬟、奶娘一堆看着,也不怕人说什么闲话。”

薛蟠眼神闪烁地连连感激王子腾夫人。

因薛蟠素来名声不好,王子腾夫人越发疑心他惹祸了,就叫人领着他去。

薛蟠随着婆子等在前厅,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飞雪,听到环佩叮当声嗅到脂粉甜腻才回头,果然见王熙凤裹着大毛衣裳领着平儿、安儿两个进来了。

“大哥哥是为了什么事找我?”王熙凤落落大方地含笑过来,直接在薛蟠对面坐下,这会子看习惯了,也不觉薛蟠相貌上差了什么。

薛蟠见王子腾夫人身边的媳妇、王熙凤的奶娘都巴巴地看着,哪里能说得出什么话来,嘴里叽叽咕咕半日,没吐出一句整话。

王熙凤也如王子腾夫人一般,料到薛蟠跟王仁一样,成日里都是没正事的,嗤笑道:“大哥哥又得罪哥哥了?还是惹到姑妈?有胆子做,这会子倒没胆子说了。”

平儿、安儿两个笑着,低声道:“咱们出去,别叫薛大爷害臊了。”说着,领着奶娘、婆子出去。

薛蟠唯恐门外人听见,压低声音道:“大妹妹可知道‘为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写?”

王熙凤眼皮子跳了跳,冷笑道:“原来大哥哥是来看我笑话呢

。”

矮子里头挑高个,如今薛蟠在才学上可是足足高出王熙凤一头。

薛蟠连忙摆手,自从在金陵听说了许玉珩的话后,他连做梦都怕有人为了他的家财谋了他性命,吞吞吐吐了半日,见门前有婆子探头,就有意领着王熙凤出了前厅往雪地里站。

王熙凤因见他神色肃穆,也不再玩笑,心叹莫非自己命苦,还没进薛家,薛蟠就闯下弥天大祸?于是连忙道:“大哥哥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什么事,哪怕将你大舅兄打了也无妨,左右婶子叔叔已经要打发他们两口子回金陵守祖业去呢。”因站在风口上,不觉也将脸缩在领子里。

薛蟠见王熙凤身边只有个平儿捧着暖炉,思忖着她们主仆两个是秤不离砣的,这平儿八、九也是他的人,却也不用防着平儿,这才将贾琏那番话说了出来,说完了,只顾着自己捶头顿足,“你说琏二哥那话到底有没有道理?他说我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现今妈那边就准备着过节时叫宝钗随着舅母出门的衣裳头面呢。”

“……果然是琏儿说的?”王熙凤轻声问,眸中精光闪过,两只手按在暖炉上,见王子腾夫人的婆子要过来,自己接了暖炉,给平儿递了个眼色叫平儿支开那婆子。

薛蟠重重地点头,唯恐王熙凤记恨贾琏,赶紧说:“琏二哥一直待我很好,方才唯恐舅舅不喜,还叫我早些回来呢。又说给母亲宝钗说了,她们不喜欢听,只叫我来说给你听。”

王熙凤素手轻轻拍着暖炉,好似抱着个小猫儿一般慵懒地微微眯了眼睛,心里不甘心听贾琏的,可想想贾琏说薛宝钗在宫里要出息了,至少得花进去七八万,不免心疼不舍起来,还没进门,但她已经将那些家财当成了她的,于是心里又赞同了贾琏两分,只觉若果然能捧出个娘娘来才好,万一不成,这银子丢出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薛宝钗虽好,可连她王熙凤这样的谈婚论嫁都难,宝钗再好,能比她好上一百倍?斟酌一番,到底是舍不得出那七八万,就对薛蟠道:“知道了,你回去也别跟姑妈、宝钗提。”

“这怎么能……”薛蟠只觉既然王熙凤也觉贾琏说得有道理,就该及早劝说薛姨妈、薛宝钗去。

王熙凤认定了这事是她与薛蟠同进退,叫薛蟠跟薛姨妈、薛宝钗离心的大好时机,轻笑道:“你与她们说了,她们懂了呢,就说你用心良苦;不懂呢,就以为你看轻了宝钗妹妹的品貌

。况且原本一腔热血地要进宫,冷不丁地不去了,叫叔叔疑心也不好。若是些黑心烂肠子的,因见宝钗妹妹冷不丁不去了,就捣鼓出一些黑心的下流话来,只说宝钗妹妹患了恶疾又或者被人坏了……这都是不能描补回来的事。”

“那可怎么着?”薛蟠咬牙切齿,一顿脚就道:“我去找琏二哥……”

“回来!”王熙凤低喝一声,虽赞同贾琏的话,但不肯叫薛蟠样样都听贾琏的——忽地又想贾琏莫非在帮她才只叫薛蟠来说给她听?待他转过身来,就道:“大哥哥,也不是我说你,这点子小事何必再去劳烦人家?过两年,咱们悄悄地收了眼前的买卖再另外置办产业,四处找人哭穷,姑妈、宝钗两个人在家中,哪里知道外头的事?见家里不好了,她们也不好意思叫咱们出银子送大妹妹进宫。如今说了,姑妈心思浅、大妹妹年纪小,倘或在叔叔婶子面前露出痕迹来,叫咱们如何做人?总之咱们是不会亏待母亲妹妹的,不过是树大招风要掩人耳目罢了,她们知道了也未必会怪咱们。”

带出了好几个咱们来,饶是她不扭扭捏捏,也不免飞红了脸。

薛蟠原本色胆包天,这二年成日里怕人算计他的家财才略收了色胆,此时见王熙凤那么个利落的人害臊起来越发妩媚动人,只觉她怒骂娇嗔都别有一番滋味,登时酥在当地,待她走了只留下一阵香风,依旧回不了神,连那香风也散了,这才慌忙点了头,心觉王熙凤的主意好,一径地出了王家,在门外上了马,见时辰还早,天色却已经大黑了,于是也不回自己家,就骑马向荣国府去,半路遇上醉醺醺的王仁,各自冷哼一声,便错开了,唯恐路过宁国府门前又叫宁国府的人看见了,做贼一样地从荣国府后街进了梨香院,再从梨香院南北向的小巷子直接穿过一道角门进了贾赦院中,进来后,果然见贾赦院子里热闹得很,顺着回廊去了大摆筵席的小院,隔窗就听见里头的声音。

进去后,却见那寿星公贾赦裹着天马皮氅衣早累得睁不开眼偏又舍不得这边的热闹强撑着坐在一边打盹,贾赦边的大桌上并未摆下菜馔,只在边上八张形状不一的高几上放着各人爱吃的干湿点心并茗茶汤水,此时大桌上,贾琏一只脚踩在海棠春凳上,并不解开腰带地将身上那件翡翠色箭袖脱下一只袖子,露出里头雨过天青色的中衣,拿着那只脱了袖子的手极有韵律地摇晃着一只筛盅。

另一边,脱了衣裳只穿着件月白中衣的冯紫英也睥睨着贾琏摇色子,边上石光珠、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并鼻青脸肿的李家兄弟紧张地来回看了又看;黎碧舟、袁靖风等早回家去了。

“开

!”石光珠叫道。

冯紫英、贾琏将筛盅重重地砸在桌上。

薛蟠听见众人齐齐喊开时,冯紫英笑得志在必得,贾琏却笑得漫不经心,待被人追问买谁时,就道:“这一局当是琏二哥赢了。”

冯紫英笑了一笑,先开了。

众人望过去,见竟然是三个六,就连贾赦也一个激灵醒过来,望了一眼后称赞地对冯紫英一笑,又接着打盹。

“琏二哥的也不必开了。”陈也俊、石光珠二人异口同声地笑道。

贾琏听了当真不去开,冯紫英道:“怎能不开?”探着身子越过大半张桌子开了,见里头骰子只剩下两粒,立时扭头对围观之人骂道:“琏二哥的骰子掉了一粒也不知道,只会在边上叫好。”

石光珠委屈道:“琏二爷一直镇定自若,谁知道他掉了一粒骰子?”

贾琏将衣裳穿好笑道:“今日也算玩得尽兴了,天晚了,老爷也乏了,咱们就都散了吧。”

冯紫英五人见贾赦实在疲惫,不便打搅,就纷纷起身送贾赦回房,随后又告辞出去,只是陈也俊待要出去,又见个约莫六岁的小丫头抱着一个大红包袱站在廊下,只听那小丫头道:“老太太听说陈三爷的衣裳不耐风雪,特地开了柜子挑了一件,老太太说请陈三爷千万不要推辞。”

陈也俊诧异得很,忙去看贾琏。

贾琏眼皮子跳了又跳,猜测着那里头到底是雀金呢还是凫靥裘,因笑道:“既然是老太太一片诚心,你就收下吧,若当真冻着了也不好。”

陈也俊心觉不过是件衣裳,连连道:“这么着,还该去谢谢老太太。”抬手撩开包袱,待包袱皮敞开,就见翠光闪烁,细看是件艳丽非常的氅衣。

石光珠拿着手一摸,只觉指下细滑如丝,立时指着陈也俊凑趣道:“老太太这样疼你,你还不赶紧喊琏二哥一声大舅?”

一句话戳破了贾母的心思,陈也俊愣在当地,立时不敢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