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考结束后,礼乐府有足足一月的时间批阅试卷,但文试作为大试的一项,只留给他们两天的时间,剩下的一天时间则要交给文丞大人,由他亲自选定通关之人。

两天时间批阅完将近上千份卷宗,礼乐府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张远中早已经没了主意,不过他宁肯将自己累死,也不愿得罪文丞大人,那可是一件比死还难过的事情。

文试过后的第二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张远中收拾好所有的案卷,分作两类,他看着趴在桌上酣睡的手下,叹了口气,揉了揉已经布满红丝的眼睛,“备车,去南苑。”

南苑是文丞大人的驻地,车夫不敢怠慢。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雨夜中飞驰,车上坐着的就是礼乐府的府主张远中,张远中的座驾后面还有两辆大车,车上的东西至关重要,甚至比张远中的性命还要重要,车上正是本次文试的所有卷宗。

张远中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现在独自一个人坐在宽敞的马车之上。车夫的技术高超,张远中在车上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颠簸,他本可以合上眼,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会,但张远中却强打精神,一刻都不敢合眼。

暴雨下个不停,打在车蓬上哗哗作响,路上早已经没了行人,这三辆黑色的马车也就格外醒目。

“大人,前面好像有人。”

车夫的警觉性很高,虽然在雨中,他还是隐约看到了人影,而且来人正好挡在自己前行的必经之路,车夫跟随张远中多年了,他为人谨慎,连忙提醒自己的主人。

张远中却好像并不意外,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来了么,文丞大人,果然一切都逃不出你的算计。”

张远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想去知道车外面究竟是什么人,文丞大人料定的事情绝不会有错。就算文丞大人可以不在乎他的性命,却一定不会让那两车卷宗出事,有它们在,张远中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最安全的。

车夫没有得到张远中的指示,他丝毫不敢慢下来,觐见文丞大人是极要紧的事情,只要张远中不发话,就算前面是火山,他也一定要驾车趟过去。

马车距离那些黑衣人越来越近,再不放慢速度,马车眼看就要撞上那些人了,车夫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不让开,他就要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

就在车夫下定决心的时候,突然“嗖”地一声,一支羽箭落在马车前方,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羽尾嗡嗡地晃个不停,可见这支箭的力量非同一般。

对方已经在警告他们了,车夫想回头问个明白,却感觉不到背后有任何动静,他咬了咬牙,继续驱车前行。

“嗖嗖嗖嗖嗖。”

一支羽箭过后,竟然好像同时有无数支羽箭钉在了地面上,恰恰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张远中的车夫这时才显出了他的本事,猛地一拉缰绳,三匹疾驰的骏马竟然同时被勒在当地,悠长的嘶鸣声响起,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羽箭前方。

“张大人,请前行。”

车夫正要冲那排黑衣人喊话,突然头顶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这倾盆雨夜之中,正好像惊雷一般,车夫抬起头来,想要看个明白,车厢里的张远中却突然说话了,“只管前行,一刻也不要耽搁,不然你我的脑袋都要落地。”

车夫心中一惊,再也顾不得头顶上究竟有什么人出现,马鞭撕裂长空,一声巨响之后,三架马车再次开始飞奔,放佛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张远中虽然在车厢之中,但车外发生的一切他却是听的明白。那些黑衣人只是警告,并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说明他们心中仍然有忌惮。

至于刚才突然出现的救驾之人,想来应该是文丞大人早就安排妥当的,只是不知道文丞大人如何算计的如此之准,还是那神秘人一直就躲在自己附近?

张远中嘴角露出了苦笑,就算文丞大人派人监视自己,也没有什么,其实在文丞大人面前,自己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况且这礼乐府在三府一院中实在是最不起眼的,大梁国虽然是礼仪之邦,但崇武轻文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样,“礼乐府内不过都是末节小事儿。”

马车驰进南苑大道之中,车夫放慢速度,任由马车缓缓前行,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等到距离南苑那神秘府邸百步之遥,车夫突然停下马车,一动不动。

“好了,今晚辛苦了,回去后在府内领双倍奉禄。”

张远中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径直朝文丞府而去。车夫看着自己主人的背影,他虽然跟着张远中已经有二十余年,主人的官越做越大,自己却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主人,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也许和文丞大人一样,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从来不是自己可以揣度的。

张远中只管低头走路,他并没有理会身后的两车案卷。马车一旦进入南苑大道,就已经足够安全了。如果大梁国胆敢有人在南苑大道劫走这两辆大车,张远中坚信,劫车之人绝不是大梁国中人。

只要是大梁国的子民,没有谁不知道南苑乃是禁地,与神龙殿一样,都是大梁国的禁地,神龙殿内有当今神武帝,而南苑中居住的却是本朝最神秘的文丞大人。

文丞府邸外百步内无人敢跑马,张远中就算再焦急百倍,也只能缓步而行。

“大人,下官前来复命。”张远中跪倒在地,他面前只有一个不算高大的背影。

“事出突然,远中辛苦了,坐下吧。”

文丞大人始终都没有回头,张远中却好像早已经习惯了似的,他依然跪倒在地,“不辛苦。批阅卷宗本是礼乐府的职责所在,能够为今上与文丞大人分忧更是远中的福分。”

文丞大人并没有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有任何的变化,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所有试子的试卷都已批阅完毕?”

“是的,本次文试共有九百一十七人名试子参加,拟通过三百六十五人,未通过五百五十二人。”

“三百六十五人?还真是巧了,竟是暗合周天之数么?”

文丞大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张远中心头一惊,自己这两日来,心力交瘁,竟然没有想过这件事,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数字,巧合往往可不仅仅是偶然的代名词,文丞大人的每一句话都大有深意。

“好了,远中,你退下吧,以文试选人,是我大梁国第一遭,将来如何,还是未知之数,仓促之间,你能做到如此,很不错了。”

得到文丞大人一句夸奖,张远中这才放下心来,他跪在地上冲文丞大人又拜了一拜,这才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转身之际,张远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了身子。

“还有事?”

“大人,下官有一事禀奏,本次文试中有一名试子,所做文章与其他人格外不同,以下官愚见,此子就算参加学士考,也必不落人后。”

文丞大人似乎也有了兴趣,“噢,远中向来稳重,能得你如此称赞,却是极难得的。”

张远中长揖在地,“大人,此子名叫江帆,所做大梁兴国论-警戒篇,虽然文中或有几分讽喻当朝,但见解独到,下官着实佩服。”

“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张远中深吸了一口气,面对文丞大人,又有谁能够镇定自若呢?

“圣君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八荒,执牛耳而定天下,然天下大势,逆势而为,竟使后人徒然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奈何后人复哀后人矣。”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后人复哀后人矣。”

文丞大人沉吟了许久,好半天竟然再没有声响。张远中心中忐忑,他不敢有丝毫的举动,只能静静地站在当地,等待文丞大人的发落。

“好了,你去吧。”

张远中离开文丞府邸的时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也不清楚自己所做的决定到底正确与否,但此事却不能不说,江帆的文章固然精彩,但却像一把破囊而出的尖锥,是福是祸,全凭文丞大人的心意吧。

江帆哪里想到,自己的命运竟然无形中与许多人连在了一起。张远中自问已经为江帆尽了最大的努力,至于结果,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主人,还妥当?”

车夫本不该多嘴,这许多年来,他已经分得清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但兹事实在太大,文丞府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而且此行关系太过重大,他实在是担心的厉害。

回去的路上,只剩下了张远中的座驾,剩下的两架马车都已经停在了南苑文丞府,想来文丞大人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雨停了?”

张远中没有回答车夫的问话,却反问了一句,车夫点了点头,“小很多了,等赶回去,应该就要彻底停住了。”

张远中竟然不再说话,他实在是太累了,竟然就这么躺在车内睡着了。

车夫却好像听懂了什么,猛地扬起马鞭,马车在夜色中飞驰。

三日后,文试放榜,参加大试的试子们纷纷涌向校武场,如果不能顺利通过文试,后面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