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宋逸臣在瑶光饭店看上了一个新下海的小舞女,才十六七岁,中学还没毕业。宋逸臣见她是块无暇的美玉,便打算把她娶进家中续弦。

余至瑶得知此事,倒是赞同,并且送出公馆一处,充作新房。凤儿悲痛欲绝,可怜巴巴的伏低做小,恳求叔叔留下自己。余至瑶倒是愿意,然而宋逸臣坚决不许,定要把她带走。余至瑶有心挽留,可因凤儿毕竟是个大姑娘了,自己也该避些嫌疑,所以那话要说不说,最后就还是没能出口。

凤儿走的那天,眼泪汪汪的,又不敢哭。把余至瑶拉到背静地方,她带着哭腔问道:“叔叔,要是后娘对我不好了,你还要我吗?”

余至瑶心里也是难过——养了五年了,朝夕相处,眼看着她从个小丫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要。”他弯下腰,抬手抚摸了凤儿的头发。指尖顺势蹭去对方的泪水,他低声说道:“我把你那小屋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

凤儿忽然抬手搂了他的脖子,细细的手臂很有力量,勒着缠着不肯放开。余至瑶轻轻拉了她的胳膊:“凤儿?”

凤儿没哭出声,就是一口气接一口气的抽搭,薄薄的肩膀抽搐不已。

于是余至瑶就放下了手,默然无语的一直弯着腰,直到凤儿自动放开了他。

宋逸臣成婚后的第二天,日军在卢沟桥开了炮。

战争的空气骤然浓厚起来,不过还不足以压迫人心。余至瑶和身边所有人一样,相信华北战事总会和平解决,直到四乡难民像大水一样涌进天津卫,再从华界冲破阻拦,奔入租界。

商会成立了临时救济会,想要辅助政府安抚难民、平定地面。然而事态已然恶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天津城中开始听到了隐隐的炮响。

余至瑶身为商会主席,谁都可以退缩,他不能退缩。他拖着两条不大顶用的腿,一边四处找粮供给难民,一边发动商会上下,捐出物资送往前线。物资是有的,然而粮食却是禁不住吃。就在救济会将要断炊之时,天津沦陷了。

余至瑶这回不用忙了,因为救济会被日本人解散了。

余至瑶知道世道变了,自己虽然目前平安,但从长远看来,也是前途未卜。让张兆祥装了一麻袋大米送到杜芳卿那里,他知道杜芳卿现在一定害怕——小鸟似的那么个人,外面成日成夜的开枪放炮,怎么可能不怕?

不过他没有兴致过去关怀对方。反正租界地里很安全,区区的一个“怕”,也算不得什么。

在晦暗的阴雨天里,他坐在客厅里长久的吸雪茄。哑巴陪在一旁,低头用小纸片叠着纸鹤。

“现在这个局面,当然是韬光养晦为好。”他忽然说道:“外面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只要出去活动,就脱不了汉奸的嫌疑。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哑巴点了点头,把折好的纸鹤慢慢拆开,重新再折。

余至瑶放下手中雪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茶水从喉咙向下,流淌出冰凉的一线,并不畅快,只让他打了个寒战。

轻轻放下茶杯,他慢慢转向了哑巴,轻声又道:“我有一种预感。”

哑巴骤然抬眼望向了他。

双方对视片刻,余至瑶没有说话,然而哑巴也明白了。

当初逃亡而走的,现在应该要回来了。

就在此时此刻,一架日本军用飞机卷起狂风,缓缓降落在东局子机场。舱门开处,香川次郎率先踩着舷梯向下走去。双脚落在水泥地面上,他回头对着何殿英高声笑道:“老弟,天津卫到啦!”

何殿英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衣服白,皮肤也白,越发显得眉目乌黑。站在舷梯最后一级上,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口中喃喃骂了一句:“操他娘的。”

飞机是快啊,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走完了他四年的长路。恶狠狠的一大步跳下来,他结结实实的一脚跺上了天津卫!

白皙面孔渐渐透出笑意,仿佛初春的冰河在烈日下消融。在暴雨将至的疾风之中,他踌躇满志的抬手系上西装衣扣,同时扭头对着香川次郎露齿一笑。

香川次郎一眨眼睛,何殿英的笑容看起来欢畅而又险恶,他喜欢!

小老九和李振成会合了,在机场外面等候着何殿英。及至何殿英走了出来,他们心中一阵激荡,几乎快要落下眼泪。

李振成年纪大些,还算老成稳重。小老九却是黏上了何殿英,一步不落的紧紧跟上。何殿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低头笑问:“让你预备的礼物,带来了吗?”

小老九立刻答道:“全在汽车里呢!”

香川次郎另有去处,何殿英便是钻进小老九的汽车里,直奔日租界森园公馆。

森园真人这几年老得很厉害,咳嗽气喘的驼着背。何殿英到达时,他正老眼昏花的坐在廊前,拿着放大镜读报纸。

没有当年森园真人的相救,就没有何殿英的今天。所以进门之后他走到森园真人面前,开口之前先跪下去磕了个头。森园真人连忙老天拔地的过去扶他:“殿英,你回来了?”

何殿英起身说道:“师父,我这次回来,将来就绝不再走了!”

森园真人上下打量着自己这唯一的徒弟,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好,好,要是再走的话,那就真没出息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动——是的,逃亡的滋味,尝过一次就足够了。

何殿英拿出礼物送给森园真人,正是两支大高丽参。森园真人很高兴,立刻就派仆人出去采买酒菜回来。师徒二人围着矮桌相对而坐,森园真人问道:“殿英,想不想做官?”

何殿英笑着摇了摇头:“那没意思,我还是想干我的老本行。”

森园真人思索一番,随即满意的笑了:“很对,很对。”

何殿英又道:“您应该知道,我和香川拜了把子。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没少为他出力;现在他当上了宪兵队长,还不得让我也占点便宜?”

森园真人继续点头:“很对,很对。”

何殿英说到这里,志满意得,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师父,您就擎好吧。我非让全天津卫都尊您一声老爷子不可!”

森园真人继续说道:“那个余至瑶……”

何殿英一抬手:“别,您别提他。我和他的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您放心,他挡不住我。别看他是商会主席,我照样有法子整治他!”

话到这里,他心中暖融融的一痒。酒精融入血液,燃起火苗透出皮肤,蓝幽幽的直灼神经。勉强压下身心的躁动,他想自己须得稳住心神,因为此刻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何时到来,那他还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必定是一场厮杀过后。提前存下残忍的心思,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人生苦短,谁知道他还能再有几个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