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何殿英想要和余至瑶见一面,看看他那舌头长好了没有。可余至瑶就是不见他。

他往余公馆打去电话,接二连三的打,一直打到张兆祥拔掉了电话线。余至瑶告病在家,一切都不管了,就单是一个人在房内躺着,也不大吃喝。

哑巴依稀明白了他的烦恼,可也无能为力,只能坐在床边长久的陪伴着他。偶尔伸手摸摸他的头脸,他也不躲了。

哑巴坐得累了,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侧身对视片刻,余至瑶忽然抬手抚上了哑巴的面颊。

时光易逝,哑巴已经是三十大几的年龄,快要老了。与世隔绝的在余公馆生活了小半辈子,这也算是一种人生。

手掌缓缓向下滑落,最后抓住哑巴的衬衫领子。手指合拢运足力气,他把哑巴拉扯到了身前。

这回轻轻搂住哑巴,他仰起头问道:“哑巴,你傻不傻?”

哑巴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作出回答:“啊。”

余至瑶在他后背上狠狠的连拍两巴掌:“你还不傻?你傻透了!”

哑巴在他的怀抱中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啊。”

余至瑶安静下来,眼望前方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向后微微撤身,同时推开了哑巴。

哑巴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然而睫毛挑了几颗细碎的泪珠。手指一点余至瑶的胸膛,随即再指自己的心窝,哑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啊。”

余至瑶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

纱厂经理找上门来,说是三井码头的日本宪兵拦下了厂里五船棉纱,硬说这批货物有通过水路运往大后方的嫌疑。经理见状,索性想要撤回货物,然而撤也不让撤,连船带货全扣在了三井码头。

纱厂经理本也是个精明人物,如今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来找董事长拿主意。余至瑶正要打算长久的装病,哪知还未开头,便被自家生意打乱了计划。强挣着从**爬起来,他开始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

吉泽领事愿意帮他去问个究竟,结果问过之后打回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确是乱。

“好像是特务队下令扣下来的……”他很慎重的斟词酌句,满怀暗示的问道:“你认不认识香川队长?”

余至瑶听到“特务队”三个字,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余至瑶打发走了经理,然后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何殿英的声音听起来油腔滑调,非要和他“面谈”。三言两语商定地点,余至瑶便是出门赴约去了。

相见的地点,乃是小白楼附近的一处俄国馆子。余至瑶抵达之时,何殿英已经等候在了雅间之中。双方的随从站在门外,余至瑶独自进门,发现酒菜都大概上齐了。

两人相对而坐,互相也没什么话讲。何殿英自顾自的抄起勺子喝了两口菜汤,大概是感觉味道不错,竟是端着汤碗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余至瑶身边。

拉过椅子坐下来,他舀了一勺菜汤,默然无语的喂向余至瑶嘴边。

余至瑶既不看他,也不张嘴。双方僵持片刻,何殿英终于开了口:“你个打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余至瑶叹了一声,随即低头喝下了那一勺汤。

何殿英放下勺子,这回拿起了余至瑶面前的刀叉。切下一块牛排蘸了酱汁,他继续喂给余至瑶。

眼看着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咀嚼吞咽,他忽然愉快起来。一墙之隔便是外人,所以他压低声音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余至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何殿英放下刀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手是修长白皙的,完全没有血色,关节微微突出,带着力度。

余至瑶睁大了眼睛,只见这样一双手越逼越近,眼看就要触到了自己的皮肤。受惊似的抬手按住桌边,他作势想要起身。不想何殿英骤然伸手抓起桌上餐刀,“咚”的一声向下钉入桌面——不偏不倚,正是插在余至瑶的手指之间!

然后趁着对方那一瞬间的惊呆愕然,他捧住了余至瑶的脸,手很用力,仿佛能够挤碎对方的脑袋。不由分说的凑上前去,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二爷,别怕,这回我不咬你。”

余至瑶直视了他的眼睛:“小薄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抢,你告诉我,我全给你。”

何殿英听到这话,抿嘴一笑:“我想要你。”

余至瑶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右手摸向怀里。何殿英立刻提防起来:“你干什么?”

余至瑶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印着樱花的明信片。把明信片向前放到桌上,他的右手明显在抖。何殿英扭头望去,就见那明信片颜色暗淡,四角都磨出了毛糙的圆边,是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的模样。

放下双手拿起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唯有“小薄荷”三字还算清晰,仔细看去,竟是被人用铅笔轻轻描过。

抬眼望向余至瑶,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然后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五船棉纱我不要了,再会。”

何殿英愣了一瞬,正要阻拦。哪知余至瑶开口喊了一声,雅间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外面传来整齐回应:“二爷。”

何殿英不是来打架的,当着旁人的面,他捏着那张旧明信片,任凭余至瑶走了出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紧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都酸痛起来。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起身,他跑到窗前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余至瑶弯腰上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上,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余至瑶越行越远。

“我不像我了么?”何殿英狂乱的思索:“我怎么会变得不像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恩怨分明,我一直都是这样心狠手辣,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爱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自嘲的冷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倒是爱他,可他爱我吗?爱我就该跟着我,撵不开打不走的跟着我;瞧他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他妈的叫什么狗屁爱?”

思及至此,他转身几大步走回桌前坐下。抄起一副干净刀叉,他豪气干云的大嚼起来。多好吃的牛排啊,特地要请余至瑶过来尝尝,结果打不死的没有口福,这怨得了谁?

余至瑶往纱厂打去电话,命令棉纱以后改走太古码头。至于眼前的损失,也只好承担下来了。

事情勉强算是得到了解决。余至瑶坐在家中,继续筹划装病事宜。哪知一夜过后,又有恶信传来——顾占海被日本宪兵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