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

王连山练了小半辈子的形意拳,竟然就没拦住一个宋逸臣。

余至瑶前脚离开家门,宋逸臣后脚就逃了出来。带上人马一路追踪,他凭着直觉以及痕迹,准确无误的踹开大门,举枪指向了何殿英——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因为余至瑶已经落到了小老九的枪下。

目光飞快的掠过全院,他从四敞大开的东厢房门口,看到衣衫不整的凤儿。

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勾在扳机上的手指用了力气,他盯着何殿英,一双眼睛快要射出火焰。小老九留意到了,立刻大喝一声:“姓宋的!你敢开枪?”

宋逸臣一言不发的瞄着前方众人——他的确是不敢开枪。如果在混战中伤了余至瑶的性命,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与此同时,何殿英忽然爆发似的吼了起来:“余二,你他娘的少瞪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随即他回身一指身边的宋逸臣:“还有这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一个人来,你怎么还偷着藏了一条尾巴?”

余至瑶气得浑身发抖,就见四面八方挤满了人。整个世界成了流动的水,人影子忽长忽短摇摆不已。耳边响起汩汩的水声,纷乱念头一起涌入脑子。茫茫然中他歪过脑袋,隐约听到小小的凤儿在远处一声接一声的喊叔叔,奶声奶气的童音随即被何殿英的怒吼盖了下去,吼的是什么,他听不分明。下意识的追着声音歪过头去,他眼前一黑,沉入了一世界的水中。

等到余至瑶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医院。

宋逸臣神情憔悴的陪在床边。见他睁了眼睛,便是凑上前来问道:“二爷,身上好点了吗?”

余至瑶怔怔的看着他,知道之前一定是发生了大事,然而头脑一片空白,竟像是失去了回忆思考的能力。

于是宋逸臣继续说道:“二爷,放心,没打起来。手里都有人质,谁也不敢先动。最后我用何殿英换了你和凤儿,现在没事了。”

此言一出,余至瑶立刻回想起了前因后果。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伸向宋逸臣,他闭上眼睛,无力说话。而宋逸臣不明所以,只好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二爷?”

余至瑶心疼。

心疼凤儿,也心疼小薄荷。凤儿是个姑娘,遭了祸害就等于要了她大半条命;而小薄荷……小薄荷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没心没肺的逼他。总有一天,是要逼死他的。

宋逸臣的手掌又粗又硬,随便攥上一下,便能捏痛余至瑶的骨头。疼痛似乎也是可怀念的了,他记得自己当初在余朝政的虐待下时,仿佛还没有苦到这般走投无路。

余至瑶离开医院之后,直接去了宋宅看望凤儿。凤儿的下身全是血,然而宋逸臣认为女儿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没有必要再去医院向医生袒露身体。宋家的小太太平素总和凤儿拌嘴,这时却是不吵了,帮着凤儿擦洗身体。凤儿渐渐缓了过来,面色青白一声不吭,眼泪粘稠的向下淌,目光直勾勾的只向前看。

余至瑶到来时,凤儿已经回到了房内**。宋逸臣一个当爹的,这时唉声叹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当着余至瑶和妻女的面,他抬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他妈的就是个软蛋怂货!前头的老婆儿子让日本人打死了,留下个丫头还让特务祸害了!”

余至瑶见他当着凤儿又提“祸害”二字,便是低声斥道:“逸臣,闭嘴!我们就是遇上了这个世道,不服又能怎样?况且人活一世,免不了要受折磨苦楚,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这一段话,前一半是说给宋逸臣的,后一半是说给凤儿的。宋逸臣上午没能打爆何殿英的脑袋,虽然表面还算平静,其实心里一直恨得要翻黑血;听了余至瑶的话,他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记没记到心中。凤儿则是裹着棉被蜷缩起来,看起来正是小小的一团,小极了。

凤儿始终是不说话。低下头把脸也埋到棉被里,她一动不动,变成一块羞于见人的石头。

余至瑶坐在一旁,忽然想起了凤儿小时候的样子——记得第一次见到凤儿时,凤儿又脏又臭,他带着她去玉清池洗澡。凤儿那时还不知羞,光着屁股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后来出了玉清池,他领着凤儿的小手往前走。那天有风,风扬起了凤儿潮湿的长发,凤儿仰脸看他,他也低头看着凤儿。

余至瑶忽然很想哭。他没有亲人没有家庭,寂寞的好像一棵树;可是何殿英只许他矗立在荒原上,身边连一朵小花都不许盛开。

他是多么的爱何殿英啊,就像一棵树期盼着叽叽喳喳的小鸟。可是这只小鸟一口一口,把他啄成枝叶凋零。

余至瑶在凤儿的身边一直坐到傍晚。无论他怎样劝解,凤儿都是一声不吭。

天黑之时,他神昏力竭的回了家。到家之后,他忽然又紧张起来,打电话告诉宋逸臣“不许乱动”。宋逸臣犹豫一下,随即答应下来。

筋疲力尽的瘫坐在沙发上,他静静的只是喘气。身边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他转头四顾,没有见到仆人,只好抬手抓起话筒,声音很低的答道:“余公馆。”

何殿英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又委屈又急迫的语气:“你还好吗?你听我说……”

余至瑶忽然感到了无边的沉重与失望。他打断了何殿英的话:“我很累,我不在。”

然后他挂断电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楼上走去。

何殿英握着话筒,站在地上发了半天的呆。

余至瑶从来没打过他——相识了十几年,从来没打过,然而今天打了。那么没有力气,连他的手都要攥不住,可是却能在他脸上扇出鲜红指痕,这是豁出了命打他啊!

然后,现在电话也不肯听了。

挂上话筒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小老九。刚刚被他胖揍过一顿的小老九站在门口,衬衫领口全被扯烂了,正在低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擦口鼻之间的鲜血。抬头正视了他的目光,小老九几乎就是鼻青脸肿,然而神情平静,是死不悔改的模样。

何殿英叹了口气,一弯腰坐到了地上。心灰意懒的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去,洗把脸,然后拿点酒过来!”

友美的年纪没有小老九大,可是一直把小老九当成弟弟。她给小老九的脸上涂了药水,又悄悄的问道:“你俩咋打起来了呢?”

小老九龇牙咧嘴的笑了一下:“没事。嫂子,炒俩菜吧,大哥想喝点酒。”

友美知道小老九很喜欢自己的手艺,所以转身就往厨房去了。

何殿英和小老九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隔着一张矮桌喝酒吃菜。小老九几次三番想要说话,然而刚一张嘴,就被何殿英不耐烦的骂了回去:“闭上你那张狗嘴!”

友美做的菜肴,味重油腻,谈不上雅致,特点就是非常的香。何殿英一天没有吃饭,这时一口菜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满心的烦恼暂时沉淀下去,他自己不肯再想。小老九察言观色,不敢多言,只好拿起酒瓶,随时给他斟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殿英的身体越喝越软,最后竟是躺倒下去。小老九也带了醉意,坐着直晃。友美过来收拾残局,先是去看小老九,小老九向后一仰,含含混混的说道:“嫂子,我就在这儿睡了,你别管我。”

友美听了这话,这才安心的转向了何殿英。何殿英已经成了一滩泥,亏得她有力气,抱着腰对方的腰连拖带拽,硬是把人搀了起来。东倒西歪的把未婚夫架回卧室,她站在床前,俯身扶着何殿英向下躺。

何殿英虽然不算粗壮,可毕竟是个男人,身体沉重。她累得气喘吁吁,女性气息扑到何殿英的鼻端,让他在茫然酒意中抬起双臂,下意识的搂住了友美。

友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满头满脸的发烧。她并没有反抗,因为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