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林国?雍春二十七年六月。

刚刚散朝的宫门口鱼贯涌出衣冠整齐的官员们,这些人出了宫门,有的两三个聚在一起私语,有的急急上了轿子离开,还有吩咐家奴去牵马的,这样的人大多都是皇族贵戚,且有女皇的许可,能在长街骑马来去。懒

其中着一袭深红色长袍,上绣金丝盘凰图案官服的男子一踩马镫,豁然骑上马背,沉郁的眸子深深看了眼交头接耳的大臣们,轻声一咳,马下的人们顿时噤声,宫门前一瞬间恢复了平日的肃静。

男子提缰绳拨转马头,什么都没说,一夹马腹,向着西大街奔去。

余留下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住的摇头叹息,随后纷纷散去。

“朝中情形如何?”

王府后花园内,来不及脱官服的紫洛雅跨步坐到凉亭内,端起翡小翠面前的茶盏仰头灌了下去,随后不待翡小翠动手,自己倒满一杯,又是一杯下肚。

看他搁下茶盏,翡小翠关切的盯着他,张了张嘴,还想问。

紫洛雅摇摇头,弧月般长长的眸子满是阴霾,一脸浓重的道:“成亲王前日入土为安,今日女皇已经有大动作,公卿大臣换下去一大批,辅助大臣除了我以外都请了病假,真是小看了初雪,如此雷霆手段让人措手不及。”

翡小翠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欣慰?伤感?担心?还是不舍!自己的亲生女儿,从没抱过、亲过,见了面永远是繁复的宫廷礼仪,皇亲圣眷也要尊卑分明。她知道,她这个女儿生来就是做女皇的,生来就要亲情淡薄,权力至上,可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如何能当没生过?

还有洛雅,叱咤朝堂三十余年,让他如何甘心退隐避世?

哎,翡小翠在心里黯然一叹,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想说什么?”紫洛雅缓过气来,这才感觉到翡欲言又止

翡小翠想了想,收敛起那些纷杂错乱的情绪,温和的浅笑道:“我备了饭,你先去洗漱一下,用晚饭我陪你游湖。”

紫洛雅悻悻的站起身,丧气灰心道:“明儿我也抱病不上朝,天天在家游湖得了。”

“也不见得不好。”看着转身出亭子的沉郁背影,翡小翠想都没想的嘟囔了一句,似乎发现紫洛雅的脚步微顿,她这才蓦然捂上嘴,想起紫洛雅虽是文官,轻功却是一等一的好,这耳力子不在话下,刚才说的显然他已经听去了。

也罢,听就听去吧,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了解她的意思。

紫洛雅脚步只顿了一下就迈步下了台阶,朝着卧房缓慢而去。

自这天起紫洛雅果真不上朝了,与朝廷说的不是抱病而是祭祖,恰逢紫母去世三周年,翡小翠默然的陪着紫洛雅去了紫氏宗祠祭祖,紫家人丁单薄,此行又特意低调,仅他们两口子和孩子卓平。

紫氏家族的一些长老们引领着进了祠堂,焚香参拜,紫洛雅头颅扣地,久久没抬起,最后蓦然抬起盯着那些牌位又久久凝视,虽然他最近什么都没说,可翡小翠已经觉察到,洛雅的心里在下什么决定。

一家人祭祖过后没回裕亲王府,而是去了老相府,紫母三年前辞世,如今这世上与紫洛雅最亲的亲人唯有翡小翠和儿子卓平。

晚间无月,紫洛雅命人点了一盏灯,独自坐在母亲的房里,望着梳妆台上的铜镜,镜子里映出自己深刻的容貌,岁月沧桑,弹指间三十年流逝,翠翠喜欢描摹的眼睛已现老态,狭长的眼尾有着两道深深的皱纹,她总说他美的像狐狸精,是妖,不是人。许是自己不在意容貌,所以很清楚的知道那是她情浓时眼里的潘安宋玉,若论美貌,她身边的哪个又比他差?

他的思绪悠悠转转的回到了白花花的晒盐场上,海风吹起女子柔软的长发,调皮的抚在她晒的发红的脸蛋上,可她却是那样的坦然的面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头上戴的斗笠也无法掩盖那样澄清真诚的黑瞳。

她做的斗笠,明知道是做给九儿的,他还是死皮赖脸的要了一个,后来她竟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包括小兮,当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乐意,他真想抓着她的肩膀说,只许给他一个编,不许给旁人

可理智又告诉他,在她心里,那个旁人其实就是自己。

想到这,紫洛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怀念晒盐场的腥咸味道和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嗅入鼻端的不是海的味道,而是一种熟悉的淡淡花香,抬头,花架上一盆马兰花正开长的枝繁叶茂,盈翠一团。

‘把气喘匀了再说,多大了,还这么撑不住事?’阳光淡淡,母亲正惬意的修剪马兰花。

就在那个位置,当时他就要去夺,多么不吉利的花啊。

‘花是无辜的。’母亲挡在了身前。

那天他才知道,原来当初救了翠翠的人是自己的母亲,这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他觉得是,所以他明明知道翠翠心里可能不爱他,他还是心满意足、心情澎湃的坐在了铜镜前,准备出嫁。

也是淡淡的光线,投在镜子上,映出自己喜不自胜的眉眼和母亲慈爱的笑容。

‘雅儿记住了,名分是给外人看的,要争就争女人心里的位置,那才是你的幸福。’

‘儿子向母亲保证,会如父亲那般幸福,母亲放心。’

“母亲,儿子一直很幸福……,”紫洛雅摸着铜镜里自己的眉眼,恍惚的喃喃着,“翠翠对儿子很好,即便有错也不责罚,从不对儿子恼怒,在儿子身边永远温柔的像一汪水。

可是母亲,为什么儿子总觉得心在半空浮着,没一天踏实,是不是幸福也要有个明白,没有,就会……害怕。”

夜沉沉,镜子里只有他独个影像,没有母亲的回答,亦没有任何人的回答。

这次回来,紫洛雅对老相府进行了些许改动,杂役仆从减半,只留一些老人看宅子,在书房,与老管家进行了一个时辰的谈话,随即下午便携妻儿回王府。

刚回王府,紫洛雅接到消息,初雪有意接母亲进宫,奉为太上女皇。

表面是孝道,实则是要软禁翡小翠,不为别的,只因翡小翠的七个夫君过于优秀,实力已然威胁到她的皇权,这一点翡小翠也是瞬间了然,虽然心里上不能接受,可还是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三十来年的经营,不论是紫洛雅在朝堂上的地位,从文到武,又有多少他的门生,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已成了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女皇的眼中钉、肉中刺,再有君辰、皓卿、流苏、卫忱、九儿以及月华国镇远将军卫旭磊的影响力,女皇是采取了擒贼先擒王的策略,掌控自己。

翡小翠知道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一旦入宫,她的这些夫君必然也要尾随入宫,在确定不能彻底剪除他们的羽翼时,女皇很可能将他们一个个铲除,就算都死了世人也不会说什么,这些人当众可没有女皇的生父。

喟然一叹,翡小翠手撑额头,只得说:“传信给流苏他们吧,尽快准备退路,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都毁了。”

“初雪是你亲子,她能吗?或许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洛雅期盼的望着翡小翠。

她一抬头,正对上洛雅彷徨茫然的眸光,心不由的一酸,耳边响起在老相府时他说的一番话,那晚,她亲自端着夜宵去紫母的房中看他,却在路过窗下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这三十年来,在她心里,紫洛雅是那么骄傲的男子,一身贵气,智谋百出,无论是在商界还是朝廷,呼风唤雨,覆手翻云。

可原来他与自己生活的一直不踏实,爱吗?半世夫妻,他还感受不到吗?

翡小翠第一次对紫洛雅生起闷气来,与他成亲不夹半分利益,他凭什么就认为她不爱他?

手指重重的敲了敲桌面,翡小翠站起身,闷声道:“她是初雪,可也是女皇,一国之主若想为咱们留后路,还会接我进宫吗?”

直到翡小翠转身回里屋,紫洛雅身子一软,如泄了气的皮球靠到了椅背上。

同年九月,君辰、皓卿、流苏、卫忱、九儿及辞官的卫旭磊同行回到了姚林国,本应是阖家团圆的大喜日子,王府内却静悄悄的无喧声笑语。

孩子们中除课业紧张的卫业成和驻守军中的卫熙,其余悉数到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