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两人在客栈里磨蹭了许久,一直都在商量姮女的事情。

孔雀族有魂归故里的说法,但传说毕竟是传说,魂魄历来都是通过轮回盘入轮回隧道,很少有例外。

琉鸾到孔雀族全凭一腔热血,压根一无所知。夕风倒是博学多闻,不过从来没有管过魂魄的事,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一把把俏皮兔抓了出来。

“干嘛?”俏皮兔一直都在睡觉,忽然被叫起来,脑子浑浑噩噩的。

琉鸾伸出两根手指头戳戳她圆滚滚的肚子,“死兔子,你知不知道孔雀族魂归故里怎么回事?能不能帮我找到我娘的魂魄?”

俏皮兔懒懒打着哈欠,眼睛半闭靠在茶壶上,“这事应该到冥界去问墨青寒,我不管的。”

琉鸾看她明显在敷衍,狠狠扯着她的耳朵,“你说不说?”

俏皮兔惨叫一声跳起来,“老子以前管无字天书的,魂魄的事真不归我管好不好?”

琉鸾白她一眼,“就因为你丫的看守无字天书,所以才问你。”

俏皮兔火冒三丈,“跟你说过几百次,你娘那样的小人物,无字天书没有记载的。而且现在天书是重华在负责,你直接找他不就行了。”

夕风也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肚子,“我要知道姮女在哪就不麻烦你了。”

俏皮兔两眼一闭,装死。

“喂……”琉鸾揉揉她的肚子。“起来啊。”

继续装死,一点反应也没有。

夕风摆摆手,“算了,估计她也不知道,我们先到你娘故居去看看。”

琉鸾稍微白痴地眨眨眼,“为什么?”

“既然是魂归故里,应该会在她生前熟悉的地方出没。”

琉鸾抓起俏皮兔塞回自己胸口,“就算她出没我也看不见啊。”

夕风一脸无奈,“可是我能看得见。”魂魄属于虚体,一般人需要修到鸿蒙玄明境界第八重以上,精气神徘徊于仙与神之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看得见。但是,他生来就已经六脉通灵,自然是能看得见那些东西的。

琉鸾尴尬笑笑,“我忘了。”只顾着算修为境界,压根忘了他的修为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走吧。”夕风伸出手。

“啊。”琉鸾一愣。

他挑眉,“如果你不想白柳继续纠缠你的话,还得继续扮下去。”

琉鸾把手放进他手心,小声嘀咕,“师傅,你是怕云小姐继续纠缠你吧。”

“算是吧。”

琉鸾低下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夕风失笑,拉着她走出去,“笨蛋,在荼黎山时旁人就已经误会了,我说过一句不乐意吗?”

“那你为什么会乐意?”

“因为你是我徒弟呗,我自然要帮着你。”

“就因为这个啊。”又是这个答案,很合适,但琉鸾却隐隐有些失望。

“大概是吧。”

“……”

“对了,好几天没有练字了。”

“……”

“琴谱棋谱也没有背,现在开始背,我听着。”

琉鸾从怀里拿出一本琴谱,开始干巴巴读起来,“25221,71221,7-1……”

“闺怨?”

琉鸾赌气似的大叫,“是啊,闺怨,很怨啊。”

夕风无语半晌,“好吧,继续。”反正是曲谱上面的曲子,学什么都一样。

琉鸾应了一声,继续滔滔不绝往下念。所幸曲子不是很长,几分钟就念完了。她收起曲谱,按照记忆重新背一次。中间翻了两次,还算顺畅。

夕风听得直点头,“一下子就记住了,不错不错。”

“那当然,我有基础。”拜二十一世纪的教育制度所赐,她虽然不精通音律,也曾经上过十几年的音乐课,就算一星期一节加起来也上了好几百节,1234之类的东西还是认识的,而且很熟。再加上小学时报过古琴兴趣班,不但背琴谱快,给她一把琴也能随随便便弹两下。只要不是很复杂的曲谱和指法,她大概能看懂。

没办法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是搞迷信活动的,坚决抵制她崇洋媚外报钢琴班,非逼着学古琴,说什么中华民族的传统。屁啊,其实是买钢琴很贵,家里正好有把破古琴,也不知道哪个年代传下来的,哥哥们谁也不要,强制性分配给她了。

哎,现在想想,那帮亲戚还是很有远见的,毕竟在远古时代这种地方,钢琴超过专业水准也不及停留在小学水平的古琴造诣管用。

“说起来还真没有听你弹过。”

琉鸾撇撇嘴,“其实以前在烛龙圣君府我偶尔也弹弹,我娘还会指点几下,可是后来去了昆仑天宫,我真没那个心情。”她都已经家破人亡,哪里还有心情去附庸风?

夕风颔首表示理解,“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你知不知道,以前远古时代,我最喜欢做什么?”

“背着把琴上战场,在死人堆里弹琴?”书上是这样记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错。”

“啊?真的?”

他淡淡地笑道,“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附庸风,只是战场上戾气重,抚琴静心而已。静自己的心,也静旁人的心。”

琉鸾了然点头,“我好像懂。”

“嗯?”他侧目看着她。

“就因为我家破人亡,一心修行,才更应该经常抚琴平心静气。”经他几次提点,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近些年确实操之过急了。都快成机械了,只会重复重复做一件事。

夕风笑着拉过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凡事戒骄戒躁,尤其是修行一途,不可操之过急。”

“师傅,我明白了。从今天起,我会选一些凝神静气,意境高远的曲子来背,回昆仑天宫之后我给你弹好不好?”琉鸾也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夕风为她煞费苦心,一步一步循循善诱,她无论如何也该领他的情。更何况,这是利人利己的事,做做也无妨。

夕风欣慰地颔首,“你向来聪明,一点就透。”

在城里转了一圈,两人从守门士兵大牛处得知,琴氏的旧居很好找,出了东门顺着河边走,门前种着一排梨树、房子歪歪斜斜那家就是。

顺着河边走了一段路,果然远远地看到一排梨树。梨花开得漫山遍野,粉白粉白的十分醒目。

“应该就是那里。”琉鸾心急如焚,直接御风飞过去。

被狂风一扫,顿时落花簌簌。

夕风抓着琉鸾的手,和她一起落在地上,“万物皆有灵性,你放过他们吧。”

琉鸾充耳不闻,一个劲大叫,“师傅你看,那里就是我娘的故居吧?”

夕风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不远处山腰上有座歪歪斜斜的座院子,门口还竖起一根高高的灯杆。也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的灯笼在灯杆顶上飘荡,有些褪色的‘琴’字清晰可见。

“应该是,我们过去看看。”

“好的师傅。”琉鸾像个孩子一样冲过去。

跑到院子前,才发现不愧是几百年的老房子。房梁柱子完全瘫痪,屋顶和地面亲密接触,软趴趴缩在一起。

琉鸾蹲下身子扒扒破瓦片,“哎,琴氏果然已经没人了。”但凡有一个人在,也不会让屋子破成这个德行。

夕风双手搭在她肩上,“别太难过。”

琉鸾深深叹口气,“我不难过,我只是感慨。”如果姮女当年没有和烛龙私奔,安安分分嫁到天蚕族去,又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琴氏一族,也不至于就此灭绝。

为了那个男人,她什么都抛弃了,最后却落得个一无所有、万箭穿心的下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啊。

“好了,别难过。”

夕风手里的扇子随便一指,整座院子忽然躁动起来。瓦砾尘土刷刷飞个不停,竹木的声音咯吱咯吱响。

顷刻之间,一座精致的竹木结构四合院出现在眼前。门前绿草如茵,甚至还多了两座小水车。

“师傅?”琉鸾一惊,惊讶地转头看着他。

夕风笑了笑,“要这样一座院子恢复如初,实在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变出来的东西都是靠施法者的法力维持表象,一旦法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流失尽了,变出来的东西也就不存在了。但是,琴氏旧居本来就是存在的,他只要施法回复原样就好了。

琉鸾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水车,“我又忘了师傅法力无边。”

夕风看着她失落的样子,也忍不住叹气了,“我变出这样一座院子,可不是为了惹你难过。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毁了它。”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突然想到,我娘和烛龙,应该就是在这里认识的。”琉鸾推开门,缓缓走进去。

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还有一口古井。地方不大,但布局致,设计它的人一定很用心。

琉鸾怔怔站在门口,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姮女和婧女。

手足情深的姐妹俩,一起坐在树下绣花,弹琴,嬉闹。一起手拉着手,羞红了脸悄悄说着自己的秘密。

仿佛还看到了当年的烛龙和姮女,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一个温柔聪慧,一个风流倜傥,实实在在是一对璧人。

他曾一往情深搂着她,说今生今世,不离不弃。也曾握着她的手,轻轻套上一只玉环,说想套她一辈子。

没有星星的晚上,姮女含泪跪在紧闭的房门口,说她是孔雀族的罪人,说她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姐姐。但是,她不后悔。因为,她遇上了自己今生所爱。婧女追出来,说她会后悔的。她说她不怕,轰轰烈烈爱一场,她值了。就算以后不得好死,也不会后悔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婧女无可奈何,只能呆呆看着原地,看着她和烛龙越走越远……

“我仿佛看到我娘了。”琉鸾鼻子酸酸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了出来。

夕风帮她擦擦泪水,温和笑道,“这是房子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真真实实发生过。”

琉鸾的心仿佛在滴血,一下一下钝痛,“两百多年前,我娘和烛龙私奔的时候说过,就算不得好死也不会后悔。不知道当初她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后悔?”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可笑,姮女果然一语成谶,最后不得善终。

夕风叹息着将她搂在怀里,“琉鸾,她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因为她一旦后悔,从前所做的一切坚持,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琉鸾默默流着泪,“不悔,她也只能不悔了。”

夕风轻轻拍着她的背,“既然路是她自己选的,你也没必要为她后悔。”

琉鸾把脸埋在他胸口,“虽然如此,可是我……”

“好了,想哭就想哭吧。这十年以来,我知道你累了。”

琉鸾紧紧抱住他的腰,轻轻抽泣。

烛龙那样逼她,凤仪那样欺负她,姜虞那样侮辱她,玉真子真人那样看不起她,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现在,她真的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这么多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怨恨,她需要痛痛快快宣泄出来。

“哭吧,我知道你累了。”夕风一下一下扶着她的头发,“哭出来就好了。”

琉鸾咬牙着,泣不成声,“我做到了,师傅我做到了。我在仙剑大会打碎了凤仪的内丹,逼得烛龙无话可说,我真的做到了。我想玉真子一定后悔了,后悔没有收我这个奇才入门……这么多年,再苦再累,没有抱怨过一句,不是不想抱怨,而是不能怨。你说的,既然我选了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

“其实我不见得比旁人聪明,资质不见得比旁人好,我所能做的,就是不眠不休的努力。是,我急功近利,但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要再被人欺负,我不要再看着至亲惨死在我面前。”

夕风无声叹息,“从今以后,没有人会欺负你,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一阵凉风吹来,桃花簌簌落在地上,一地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