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红，你的头发真好……”精致的红玉梳子慢慢从发根滑到发梢，一梳梳到底。
叠红素面朝天，一身素衣坐在梳妆镜前，“是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头发已经长得这样好了。”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温柔和婉。她自己看着，也觉得陌生得很。
“其实，你的头发一直很好。”夕风细细梳理着她如丝如缎的长发，低声笑起来。
叠红抬起手，慢慢抚过自己的眉，“你……还记得这张脸吗？”
夕风点点头，“记得，叠红低眉浅笑的模样，可不是人人都有幸见到的。”当年的她羞涩而纯真，与日后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若他如今说叠红也有低眉浅笑的时候，只怕没有人会相信。
叠红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眼睛里盛满了苦涩，“叠红低眉浅笑……原来你要的，从来不是不可一世的叠红公主，而是低眉浅笑的叠红。”
夕风无声地叹息，轻轻将她的长发盘起来，“叠红，我从来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也要不起举世无双的女子。无论是重华帝君还是夕风，在情爱面前，都只是最普通的男子。”
叠红似懂非懂，“你是说……”
“你应该明白，我向来随心所欲，**不羁。只要彼此有情意，又何须在乎身份地位？”
叠红的脸色更加苍白，凄惨地笑起来，“是啊，我早应该想到的，你的本性一直是随心所欲，**不羁，世人眼里的礼法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夕风点点头，“在我眼里，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就可以在一起。”
叠红的眼角慢慢溢出眼泪，“所以，如果我没有做了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哪怕我是魔族的公主，只要我们彼此喜欢，你也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强迫得了我。魔族确实不受待见，但叠红是叠红，魔族是魔族，不可以混为一谈。”对他而言，他们俩的身份从来不是阻碍。他若是铁了心要跟她在一起，洪荒大神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叠红沉痛地闭上眼，任泪水缓缓划过脸颊，“我以为……只有变得强大才不会遭人嫌弃，才不会有人非议，才可以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原来，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
“叠红，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魔族。”救她的时候知道她是魔族，说要娶她的时候更知道她是魔族。如果真的嫌弃她，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叠红闭着眼睛点点头，“是，我是魔族。所以，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可是，我从未想过你配不上我。父神从小教我众生平等，哪怕是最卑微的蝼蚁，也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在我心里，众生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今日我贵为帝君，身份地位世间无人能及，但我依旧不在意琉鸾出身寒微。当日我只是区区一个普通人，难道还会嫌弃你吗？”如果嫌弃她，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将她抱在怀中安慰？都说叠红公主聪明绝顶，怎么那会会愚蠢到如斯地步？还钻进牛角尖十几万年出不来？
叠红笑得越发惨淡，泪下如雨，“我若能早点明白，又怎么会生出这些事端？”
夕风拿起一根红玉簪子，轻轻插进她的发髻，“叠红，有些事情，是不可以重来的。”
叠红闭着眼，含泪点头，“是，此情不在。事到如今，叠红不敢再有痴心妄想。”
“我……”面对如此情深意重的她，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叠红擦擦脸上的泪水，强挤出一抹笑容，“既然你已经纵容我了，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夕风无言，默默点头。
琉鸾说的对，他给了她一个梦。既然如此，就让她把梦做完吧。
叠红用力擦擦脸上的泪水，笑着站起来，“等我回来。”
快步走到门口，又赶紧回过头来，“你可以看会书，也可以批阅奏折，做你平常喜欢做的事情，我去去就回。”
夕风显得很无语，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
看书可以，批阅奏折就免了，难不成要他莫名其妙插手魔族的内政？就算他有这个闲心，胤楚也未必乐意。
“怎么？我说错话了？”叠红见他神情有异，小心翼翼问，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不可一世的叠红公主，高高在上的叠红公主，竟会为了他的一个表情卑微至此。夕风除了感慨之外，也只能叹息了，“去吧，我等着你。”
“你饿不饿啊？”叠红更加小心翼翼的问，眼中带着强烈的期盼。
“还真有点饿了。”他当然不饿，因为不会饿，但实话实说一定会伤她的心。
叠红顿时大喜，双眼亮晶晶的，“那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你做主。”任何人看到这样的眼神都没有办法拒绝吧。
“牛肉面配几道小菜可好？”
听到牛肉面三个字，夕风眉峰微动，“可以，你喜欢就好。”
叠红的神情渐渐暗淡下来，垂眼看着地面，“我喜欢就好？你就如此不愿跟我说句真心话吗？只是问你喜欢吃什么，没有问你兵力部署，你至于如此吗？”
夕风无奈，“我……什么都不喜欢，但是什么都吃。”他原本就没什么特殊的喜好，所以什么都不一样，
“既然如此，你何故不开心呢？”
“我有吗？”
“听我说起牛肉面的时候，你已经不开心了。”她自信有那样的洞察力，听到牛肉面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眉头真的皱了一下。
夕风哭笑不得，“叠红，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么？这关牛肉面什么事？”
说她无理取闹，叠红就真无理取闹了，跺跺脚大吼，“就关牛肉面的事了。”
“好好，我喜欢牛肉面，你别闹了好不好？”潇毓曾经多次告诫他，跟女人吵架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想来跟叠红公主吵架更加不明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真的？”叠红脸上带着一丝期盼。
他郑重其事点头，“是真的，牛肉面就好。”
“你等等……”叠红欢天喜地转过身，几乎是带着小跑走出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她终于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只托盘，里头放着热腾腾的食物。脸上一块一块黑色，似乎是被烟熏过的样子。
“来，尝尝。许久没有进厨房，都生疏了呢。”叠红兴高采烈的将食物摆出来，双手抵着下巴，笑眯眯盯着他。
夕风指指她的脸，“这里，擦擦。”
叠红羞涩一笑，用手指在脸上使劲搓。却不想手比脸还脏，不但没有擦干净，反而越擦越脏，晶莹剔透的肌肤一下子出现五道诡异的黑痕。
夕风失笑，顺手拿起她的手绢，细细帮她擦着脸上的脏东西，“你果真是许久不进厨房了，脏成这样都不知道。”
叠红一点也不在意，“赶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夕风将手绢塞进她手里，坐回原来的位置。
叠红急切地将筷子递到他面前，“我记得你说过，王麻子煮的牛肉面最合你的胃口。汤一定要用上好的骨头熬三天才够入味，肉一定要放在汤里一起熬，入口即化才算好。当然，起锅的时候还要淋上一勺清油……”
“这话是我说的吗？”王麻子谁啊？他认识吗？
叠红笑眯眯拿起一把汤勺递给他，“你还说，一定要大口喝汤大口吃面才够滋味。”
“是吗？我有这嗜好吗？”
“我不晓得，当时你是这样说的，还亲自吃给我看。”
夕风拿着勺子想了半天，稀里哗啦往嘴里扒一口汤面，含糊不清的说，“是不是这样？”
叠红终于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对，就是这样。”
“嗯，好吃啊……”他含糊不清的说，狼吞虎咽将碗里的面往嘴里塞。
叠红善解人意地给他倒上一杯茶，“你慢点，小心噎着。”
“真的好吃，比王麻子手艺好。”他终于想起来了，王麻子好像是个摆面摊。真名没有人知道，因为长了一脸麻子，大家都叫他王麻子。他煮的牛肉面在当时出了名的好吃分量足，他们兄弟几个都喜欢光顾。当年他救了叠红之后，就是将她带到王麻子面摊去吃面。当时王麻子可怜叠红，还额外给她加了一个卤蛋。事后他一走了之没有给钱，王麻子告到东岳面前，他为此挨了一顿打。
叠红目不转睛盯着他，“王麻子临死的时候说我出师了，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在我手里一定会发扬光大。”
“咳……”夕风一下子被呛到了，嘴里的面直接喷出来。
叠红赶紧往他杯中添了水，“怎么吃个面也会被呛到？真是的。”
夕风喝了一杯茶之后依旧咳个不停，“我说王麻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你请回了魔宫教你煮面。”哎，堂堂叠红公主啊，为他做出的牺牲可真够大的。
叠红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妥，双手托腮看着他，“你说的，你只吃王麻子煮的面。”
“我……”这种话她也信啊？如果只吃王麻子的面，那王麻子失踪之后他难道就不吃了？
叠红眨眨眼，“听说他也教过墨青寒煮面。”
“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记得了。”王麻子没儿女，对他们兄弟几个确实挺好的。
“你告诉我，是王麻子手艺好，还是我手艺好？”
夕风叹口气，“王麻子都说你出师了，自然是你手艺好。”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直接抬起碗将剩下的面汤喝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旁人的话都做不得数。”她不要别人夸她，只要他吃的开心。
夕风指指面前的空碗，“这个就是证据。”
叠红笑着低下头，“看你吃的那么香，我信。”只要他喜欢就好，不枉她从前苦练。
“自从王麻子失踪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面。”
“累不累？”叠红心满意足的微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有点。”
叠红乖顺地走到他身后，轻重有度地捏着他的肩，“就算再忙，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累坏了是你自己的，与旁人可不相干。”
夕风一阵毛骨悚然，“你也累了吧，先坐下休息会。”叠红公主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诡异了。只怕让东岳帝君看到也要吓了一跳，然后立即召集众仙揣测她的意图。
“我不累。”叠红细心地揉捏着他的肩，“最近因为我的事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吧？”
“额……还好。”
“以后无论为了什么，都要好好爱惜自己。虽然你不会有事，但真正关心你的人依旧会担心。”
“呵呵……我会的，你忙了一天，先休息一会吧。”
“那你等我一会。”叠红终于松开手，转身走进内殿。
鲜红的幔帐缓缓放下来，轻纱飞舞。透过幔帐上的影子，夕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衣衫滑落。他赶紧别开脸，心神不宁地到处乱瞄。
她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要se诱吧？
过了好一会功夫，幔帐被勾起来挂在两侧。叠红一身艳丽的红衣，步摇摇曳，环佩叮当，风姿万千款款走出来。
“我知道你的丹青是一绝，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请你为我画一朵花钿？”
“啊？”夕风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叠红笑着坐到妆台前，打开一只精致的胭脂盒，“随你高兴。”艳丽的胭脂透着一股水润色，如水晶般灵动。
夕风拿起一只笔，蘸了胭脂在她眉心细细描画，“叠红是牡丹，雍容华贵。”
“是啊，早已经不复当年了。”如今的叠红是魔族叠红公主，气度雍容，高高在上。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再成为那个淡如菊的女子。
“这世上最不能的，便是后悔。”已经回不去了，就算后悔也没用。路是她自己选的，纵使可怜也与人无尤。
“所以叠红从来没有后悔过。”叠红露出一抹明艳的微笑，“能得你片刻怜惜，叠红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哎，你不后悔最好。”事到如今，悔也无用，不如不悔。
叠红缓缓回过头，美眸含情脉脉看着他，“我若是从未争过，或许你连叠红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这些年，我虽然没有得到你的爱，却被你一直牢牢记着。我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依旧会如此。”
“……”执着若此，他真的无话可说了。
叠红眼睛里慢慢浮出泪光，“叠红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你做一日夫妻。虽然终究也没有成真，但有今日，叠红死而无憾了。”她做了那么多天理难容的事，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够亲手为她挽髻描眉，能笑着吃下她煮的面。今日，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就算让她立即去死，她也了无遗憾。
夕风放下手中的画笔，不忍心地别开脸，“叠红，你这是何苦呢？”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叠红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今天。”她早年受人欺凌，成为魔族公主后精于算计，从未真正舒心过。今日她陪伴在他身边，为他做些琐事，虽微不足道，却夙愿得偿，了却毕生的心愿。
“……”
叠红站起身，慢慢在他面前跪下，“叠红自知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天理难容，不敢奢求帝君开恩。但帝君一向视世间苍生平等，请帝君网开一面，善待魔族。所有罪孽，叠红一人承担。”
夕风退后了几步，定定看着她，“叠红，你这是何苦？”
叠红伏下身子，“因为叠红的私心，已经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若是牺牲叠红一人能换来仙魔两族的和平，叠红万死不辞。即使帝君要将叠红千刀万剐，叠红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叠红做了那么多孽，杀了那么多人，他一定会严惩不贷。但如今她真的跪在他面前束手待毙，他反而下不了手。
“你先起来吧。”
叠红依旧固执的跪着，“琉鸾深明大义，不以你为难。叠红不会输她一丝一毫，同样不会令你为难。只要是你的法旨，叠红莫敢不从。”
夕风抬起头，无奈地闭了闭眼，“就连这个你也要同她争……”
“若是不争，叠红永远都没有机会再争了。”她自己的罪孽自己知道，以她的罪行，灰飞烟灭都是最轻的。
这辈子，她已经输琉鸾太多，不想临死的时候依旧输给她。
夕风真的无奈了，叹口气摆摆手，“罢了，待我与琉鸾商议之后再做定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