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色,黑压压的天空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荼藜山圣殿里静谧得近乎诡异,乌鸦的惨叫一声接一声。

姬容坐在正中央的宝座上,平静地凝视着夜色。两盏宫灯孤零零挂在旁边,烛光不断跳跃,殿内忽明忽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起来,整整齐齐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律动。随着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姬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伏下身子摸摸匍匐在脚下的狼狗。

姬家称霸一时,权倾天下,呼风唤雨。可到了今天,树倒猢狲散,人去楼空,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的,居然是一只狗,想想真是讽刺得很。

“你们在外面守着。”低沉的声音霸道而冷漠的在大殿外响起。

姬容缓缓抬起头,在火光的照映下,他看到一身戎装的男子跨进门槛,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在他的身后,跟着六条人影。

“姬容,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男子走到他前方,神情略显迷惑。

姬容拍拍狼狗的脑袋,慢条斯理坐回宝座上,“苍澜将军战无不胜,我姬家的祖业迟早保不住,听到破城的消息,这荼藜圣殿里的人自然是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也想办法走了。”

轩辕苍澜平静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走?”

姬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因为我要亲口问问苍澜将军,为何不肯放过我姬家。”

轩辕苍澜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因为天下苍生需要一位明君,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苍澜,你是了解我的,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是明君吗?”

轩辕苍澜叹口气,“姬容,你太在乎姬家,在乎到可以抛弃一切。身上背着那么重的担子,你永远做不到以子民为先。”

姬容嘴角的笑容越发苦涩,“所以,你非要逼得我姬家走投无路不可。”

轩辕苍澜摇摇头,“你知道的,我苍澜行军,素来以仁为本。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姬家的人我不动一丝一毫。”

姬容嘲讽地笑起来,“不动一丝一毫吗?烛龙怎么死的?玲珑君后怎么死的?凤仪怎么死的?苍澜,不要假惺惺了。我了解你的为人,但也知道你身为那几位是什么人。就算你胸怀博大,他们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不要把世上的人都想的像你一样龌龊。”左丘半雪最不喜欢姬容,更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

姬容没有理会他,只是意味深长盯着苍澜,“苍澜,自古功高震主,像你这样的人,向来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想好好活着,想保护你在乎的人,一定不要放权。先下手为强,夺了圣君的位置来坐。”他缓缓托起一方玉玺,“这是姬家的玉玺,我们兄弟一场,给你了。”

“多谢姬公子。”宿伏一点也不客气,大步走到他面前去接。

接了之后反手呈给西陵无垣,“公子,姬少主这算是降了吧?这一段可得好好记住,日后载入史册。”

西陵无垣瞥一眼玉玺,“既然少主如此通情达理,我也不好意思推辞。”

绯陌凉嗤笑,“这人缺心眼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想挑拨离间。”

冥月罗幸灾乐祸点点头,“我们七宿同心同德,生死当前都不曾有异心,更何况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权利。”

姬容后知后觉看出他们几个是故意的,故意给他难看,脸色一下子变了,“苍澜,当你是兄弟才说的。”

“我相信,相信你当我是兄弟。但是,我也相信你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如今的苍澜可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苍澜,岂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兄弟多年,他实在太了解他了。姬容对一个人好通常都是真心的,但在真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算计。他确实是在提醒,也却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姬容苦笑,“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想不到……如今你最好的兄弟,是站在你身边那几位。”他的笑声渐渐扩大,带着一股苍凉的寂寞,“是啊,你们是七宿,上天入地,不离不弃,我算什么?我姬容算什么?”

苍澜盯着他,诚恳的说,“你也是兄弟,好兄弟。”

“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姬容一下子激动起来,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以来,我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你轩辕苍澜领军攻破我姬家的城池,杀害我姬家的将士。好兄弟你算过没有,你究竟杀了我多少兄弟?”

苍澜平静地直视着他,“姬容,那是因为你们太贪心了。”

姬容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姬家哪里贪心?”

“你知道姬家为什么败的那么快吗?因为你们自觉高人一等,不断压迫各族。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的大军不会如此顺利的进入荼藜山。”西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攻陷一座城池很不容易。他们之所以可以这么快打到荼藜山,全仰仗各族鼎力相助。

如果不是失去民心,何止于如此?

姬容一下子站起身,激动的指着他,“你胡说八道,我们姬家爱民如子。”

“我呸,老子青春少艾的亲妹妹和亲姑姑都进贡给你爹那个死老头糟蹋,你还想怎么样?”一声咆哮从殿外传进来,震得整座宫殿都在颤抖。

“每年逼着我们进贡那么多狐皮,你们姬家到底知不知道每一张狐皮都是从我们狐族身上扒下来的?”狐族少主也不淡定了,扯着嗓子尖叫。

“瞬夫人喜欢金色的翎羽,我们火烈鸟就得每年都把最漂亮的羽毛进贡,凭什么?你知不知道鸟类拔毛很痛的很痛的……”火烈鸟族的族王性子暴躁,忍无可忍咆哮。

“公子源喜欢吃羊羔我们就得每月献上刚出生的孩子供他烹食,不跟随苍澜将军和西陵公子我就是傻子……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们羊族不吃草了,吃你们狮子……”

“姬小白脸,你们姬家残害子民,七宿是替天行道,你凭什么骂苍澜公子?”

“你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嚣张个屁啊,小心老子一蹄子踩死你。”

“老马,你那蹄子就省省吧,我的牛蹄比你结实多了……”

各位族王、少主在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声讨着姬家的罪状。

姬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紧紧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苍澜深深看他一眼,“姬容,既然做了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你心里应该清楚,他们没有冤枉姬家。”

姬家梗着脖子瞪了他半天,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头,“或许,你们是对的吧。”

“既然为君,首先要爱民。不求你爱民如子,至少不能鱼肉百姓。”左丘半雪摇着自己的破扇子,冷冷盯着他。

姬容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着他,“所以,你是位得民心的明君。”

“明君不敢当,只是我左丘半雪自小饱尝人情冷暖,知子民疾苦。己所不欲,不施于人。”

无论是姬容还是烛龙、姬泽或其他大部分圣君,他们都有为君的才干和谋虑,有本事成为一位明君。只不过他们出身太好,自小不知人间疾苦,把眼光都放在争权夺利上。对子民的压迫,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其实,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天理难容的事,但天长日久,仇恨的种子一点一点在子民心里萌芽生长,越来越不可收拾。

也怪烛龙和姬泽倒霉,正好赶上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又赶上七宿现世,否则,两大家族应该不至于就此败落。

姬容苦笑一声,“我自认竭尽全力,却依旧不得民心,原来,是出身毁了我。”

西陵无垣淡淡道,“所以物极必反,高高在上太久,只会为君,不会做人,山河自然要易主。”神情也是淡淡的,眼睛里却透着惋惜。

姬容仰天长叹,“原来,我一直不知道如何为君。”

轩辕苍澜侧身站到旁边,“我不问姬家的人都去了哪里,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自便吧。”

其他六人很有默契地分成两拨,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

姬容慢慢走下台阶,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仿佛有千金重。

走到琉鸾面前时,他突然转身跪下,“师傅,徒儿给您丢脸了。”

琉鸾伸手摸摸他的头,“所以,当年给你的东西我今日来取了。”

姬容喉头一哽,讪讪道,“师傅说,要我好好做人,好好为君,可是,我都没有做到。师傅要取,也只有取我的性命了。”

琉鸾缓缓摇头,目光慈祥地看着他,“原本你可以一世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是我的出现改变了你的人生。今日,我还你自由。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沉重的家族系在你的肩上,天高地阔任由你飞。”

姬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师傅,如果没有你的指点,姬容今生不过碌碌无为而已。”

“难得糊涂,难得自在。权势名利,都是过眼云烟。若不是我,你将会是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姬容坚定的说,“师傅,我宁愿轰轰烈烈活一场,也不要碌碌无为走一遭。师傅的教导栽培之恩,姬容不敢忘记。”

“当年的缘,不过是成就了我们日后的分,你何须言谢?更何况,我从未收过你为徒,你又何必叫我师傅呢?”昏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张冷漠的容颜。

姬容深深一拜,“是啊,我们有缘分,但姬容自己不争气,为眼前的幻象所迷,害了师傅一生,也害了自己一生。”

琉鸾丝毫不为所动,“若不是因为你,本宫又怎会有今日?说到底,是你成全了本宫,成全了七宿。”她和姬容的交集并不多,但他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如果没有他,姮女不会死,他不会认识夕风,一切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姬容苦涩地抿着唇,“师傅这是怪我?”

“本宫没有怪你,本宫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或许是命中注定。”

姬容又是深深一拜,“师傅,不孝徒儿姬容向您辞行。”

琉鸾闭上眼,无奈地摆摆手,“姬容,不要再有任何歪念,否则,休怪本宫无情。”

“多谢师傅提点。”

姬容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去。所到之处,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守在外面的将士和各族首领不由自主纷纷让道,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夜风袭来,衣袂翻飞。雪白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火光深处,融入夜色里。

“就这样让他走吗?姬家的人都阴险狡诈,会不会另有图谋?”宿伏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阴险地摸摸自己的下巴,“不如……找几个人跟上去,一旦发现姬泽的行踪,立即……”

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奸诈阴狠。

轩辕苍澜立即冷冷扫他一眼,“宿伏,杀人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战争已经血流成河,不要再做无畏的牺牲。”

西陵无垣也点点头,“没错,无论姬泽和姬容想干什么都是以后的事。如今既然受降,没必要赶尽杀绝。”他们是义军,不是强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人性命。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荼藜圣殿里一个人都没有。”绯陌凉好奇的四处张望,“只有一条狗,好像还是瘸腿的。”

苍澜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姬泽一向深谋远虑,必然早知自己不敌,提早做了慎密的安排。”

琉鸾一下子笑出声,“苍澜,你越来越聪明了,连这个都知道。”

左丘半雪也笑了,用折扇戳戳她的腰,“你挺能装啊,看你对姬容那高深莫测的样子,我都差点以为你是哪位世外高人。”

琉鸾一脚踢过去,笑着骂道,“我从前原本就指点过姬容,跟他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公狐狸你敢怀疑我的人品,欠扁是吧?”她平时确实没羞没臊没修养。可面对姬容那一刻,她又找回了做寒月时候的感觉,端庄自持还真是一点没装。

左丘半雪闪身躲开,装模作样惨叫,“哎呀,琉鸾歧视我们狐狸精啊……”

绯陌凉皮笑肉不笑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公狐狸精最漂亮了,姐姐疼你。”

左丘半雪立即白她一眼,“绯陌凉你滚,要摸摸你家书生去,我的头只有我师傅能摸。”

“你们大家看到了吧?懂了吗?”西陵无垣大义凛然,一脸正直的说。

大家在一起混惯了,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五人异口同声,“看到了,懂了,跟他师傅有一腿。”

被嘲笑这么久,左丘半雪早就麻木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是羡慕还是嫉妒?有本事你们也跟自己师傅有一腿啊。”

琉鸾两手一摆,“我已经跟我师傅有一腿了,无压力啊。”

绯陌凉郁闷了,“从小到大,我至少有上百个师傅。”

宿伏更郁闷,“我的夫子都已经作古很多年了。”

终于攻下荼藜山,洪荒大陆已经是他们囊中之物。他们想要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从今以后,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是他们的阻碍。

大约是心情好,就连苍澜也放松下来,开玩笑道,“把他从坟堆里挖出来,我们不会介意的。”

琉鸾立即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眨眨眼说,“口味真重啊。”

绯陌凉的眼神也不甚友善,“哥,你什么时候好这口?我怎么不晓得?”

左丘半雪用扇子掩住半边脸,笑得前俯后仰,“让你们污蔑我,现在自食其果了吧?哈哈哈……”

“去,不干正事尽说些没用的,噗……哈哈……”西陵无垣努力装出很正直很严肃的样子,但最后实在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左丘半雪伸手帮他揉揉肚子,“肚子笑疼了吧?给你揉揉。”

西陵无垣用手肘抵他一下,“你给我闭嘴,现在说正事,哈哈……”他很想正经,却真的忍不住,“你们,都不准笑,一个都不准笑,噗……哈哈……苍澜,你口味真重啊……哈哈……”

“哈哈……是啊,太重了。”

“可怜的大哥。”

“可怜的苍澜。”

一群人在大殿里笑得前俯后仰,七零八落。

“不准笑了。”西陵无垣再次拿出当老大的威严,“狐狸,把你的玉玺交出来,哈哈……苍澜,笑死我了。”

左丘半雪掏出玉玺塞给他,靠在琉鸾肩上大笑,“你自己都忍不住,凭什么不准我们笑?”

“谁让苍澜……”西陵无垣笑得面色微红,强忍着笑意从身上取出另外四方印鉴,“不提了不提了,先办正事,四方圣君的、天帝的宝印都在这里,你们说怎么分?”

绯陌凉赶紧退后一步,“我是水族,关我什么事?”

轩辕苍澜比她退的还远,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你放心,我清楚你的为人,也清楚自己的能耐,不会为姬容几句挑唆心有不满。”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他就是对西陵无垣的为人有信心,一丝怀疑也没有。

琉鸾眼前一亮,天真无邪指着屋顶,“啊,有只猪飞过去了。”

左丘半雪做陶醉状,两眼冒星星,“啊,还是红色的猪。”

宿伏抬起手搭在他肩上,一脸憧憬,“看着挺肥的,杀了庆功最好不过。”

冥月罗小声道,“其实我也喜欢吃猪肉。”

一个个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很明显是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

西陵无垣苦笑,“说正事呢,你们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这是我们七宿共同努力得来的,应该公平分配。”

绯陌凉说,“水族归我。”

轩辕苍澜说,“我辅佐陌凉。”

宿伏翻翻白眼,“明摆着我要辅佐你,要这东西干嘛?篡权?”

琉鸾两手一摆,“我要回昆仑天宫做我的君后娘娘,对这玩意没兴趣。”

冥月罗红着脸,“那个……我们不是要成亲了吗?我听你的。”

左丘半雪合上折扇,反手敲敲自己的肩膀,吊儿郎当地道,“做圣君有什么好玩的?我最大的兴趣其实是摆摊算命。准备在绯月城南门外摆个摊,以后常来光顾,我给你算便宜点。”

西陵无垣无语了,“你们……阴我是吧?”

六人同时做无辜状,“没有啊,圣君。”

西陵无垣绝倒,“你们陷害我。”

六人更加无辜,外带天真无邪,“没有啊,天帝陛下。”

西陵无垣赌气似的将宝印往地上一丢,双手环胸气呼呼转过身,“既然大家都不肯,那就老规矩,祭天请三尊仲裁。”人间每次动荡过后,都会为谁做圣君的问题发生争执。每当这个时候,大家就会祭天请三尊仲裁,择出一位最合适的人选。既然他们大家都要偷懒,他只能搬出那三位。如果他们三位也要选他,那他一定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做个明君。但如果选了旁人,他乐见其成。要知道他西陵无垣虽然莫名其妙被逼着成为七宿之首,但他对权利还真没什么兴趣。

让天下成为自己的累赘,实在没意思透了。

六人同时愣了一下,异口同声,理直气壮的说,“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