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变了。

不单是近臣有如此感触,只要是上朝的,现在都存了三分谨慎小心。

当初,皇帝笑眯眯的坐在龙椅上,听着他们畅所欲言,他们自然能够畅所欲言。

如今,皇帝总是似笑非笑,高深莫测,一双眼睛看不出任何喜怒,自觉面子没有衍圣公大的,都自发闭嘴。

衍圣公之爵,诸臣尚未反应过来,直接易主。

自此,国公府换了门庭。

有爵之人看到是个什么滋味儿,也只有他们知道罢了。

朝臣中有跃跃欲试找皇帝说道一二的,却发现早朝时,同僚们默契十足的没人提及。

能做官的都是聪明人,若是明湛提出削衍圣公之爵,自有人说道。可如今,皇帝圣旨已下,自来天子金口玉言,无可改悔。何况袭爵者依旧姓孔,恐怕除了有数的几个有与孔令德有关系的,无人去为孔家出头儿。

在朝中,与孔令德最亲近的无过于姻亲南丰伯陆家。

南丰伯本人与大驸马陆文韬皆是垂眉敛目修闭口禅,谁还去当这出头儿的椽子。

南丰伯府亦有自知知明,自陆老八与吴婉一案后,陛下对他们陆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虽然与孔家有姻亲,不过,陆家尚有一家老小,总不能为了孔家便不要命的将脑袋往刀刃上碰。

故此,衍圣公易主一事,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朝臣们不开口说话,明湛却要说一说,他温声道,“近日来,朕一直想着,爵位赏功臣。能在这大凤宫站着的,身上有爵的,不是自身立功就是先祖有功

。朕原本预料,你们几代富贵,延师教习,世情道理,总要比常人强上一些的。不想,自朕登基,几起有关贵胄子弟的官司案情,着实让朕大开眼界哪。”

“朕是不敢信,也不能信哪!”

“你们本身精明强干,朕真想问一问,你们在家是如何教养子侄的!”明湛声音转冷,起身走到丹陛之下,打量着躬立的群臣,“朕也是为人子,你们自然无法与镇南王相比。可是,世理民情总比街上那些百姓们要强吧!再瞧一瞧,你们教导出来的子侄吧!简直丢人现眼!辱没祖宗!”

“三字经上说,子不教,父之过。再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拍着胸脯跟朕说,节妇如何淑贤贞静如何安分守礼!孔家节妇又如何!德宗、仁宗、太上皇三帝都赞的贞节之人,一无品村妇,竟能使唤朕的二品巡抚,间接干预朝议!”明湛斥道,“纵使宫里太皇太后,也没他孔家女的威风大!”

“德宗、仁宗皇帝朕无缘相见,太上皇朕是知道的,并非昏庸之君。太上皇并未见过孔氏,焉何会赞孔氏之节义,还不是你们给太上皇的忠心之言!”明湛沉声道,“你们呢,你们谁又见过孔氏?来,给朕说一说?”

这个时候群臣恨不能表白自己连孔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哪个会上赶着找抽呢。()

明湛讥诮的笑一笑,“是了,节妇怎可轻易见外男!你们自然也是没见过的!既然你们见都未见,又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言的就去跟太上皇说孔家节妇是个好的!而你们,又是因何缘故去为了孔氏进美言进良言!再由你们,朕多想一步,当初德宗皇帝仁宗皇帝时,又是谁、又因何热捧孔氏寡妇!”

“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做了寡妇,难道终身不另嫁,守住了贞操,这个女人就是个好的吗?”明湛质问,“这个贞节是她自愿守的,若是个个都如今孔氏这般,守节守成了朝廷的祖宗,就因为得了三块石头,便张扬跋扈,二品巡抚都要听她调宣。那么,朕得说一句,她这个节妇不守也罢!”

“朕要不起这样的节妇,大凤朝也经不起这种节妇的折腾!”

明湛眼望着一排排垂下的脑袋,勾起唇角,“一个寡妇,仗着节名与衍圣公的名头儿,就有这种本事。你们,朝廷大员,家里子侄做出的那些恶心事儿,朕简直都为你们羞愧!”

“赵喜之后,又有陆八,陆八之后,又有徐秉生

!”明湛眼睛盯着徐叁,“这是朕看到的,朕知道的,在朕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面兽心之辈!”

“你们是朕的股肱,一个个的都是能臣干将,怎么子侄就这样的窝囊无能!”明湛道,“朕想过了,以偏盖全,未免不公。朕也不信,朝廷百官子弟,莫非就个顶个儿的不成才吗?你们,有爵人家儿,自国公起到伯爵止,每家一个。朝中官员,自正二品起,每家一个,除非有了功名的,挑了有出息的来,朕要瞧一瞧他们。若有可用之人,朕留在身边帮你们调|教一二。品性才干出众者,自有前程,倒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劈头一通臭骂,人人自危之际,竟有这样的好事从天而降,百官自然没有不愿的!纷纷在肚子里盘算着,家里子弟众多,可推荐谁好呢。

下朝后,百官三五成群的抄着袖子出宫,回家吃饭。

李平舟与欧阳恪、王叡安自来关系极近,王叡安道,“皇上龙威日盛。”

李平舟、欧阳恪颇有同感,平常里嬉皮笑脸的小孩儿,忽然间板起面孔,施用手段,就是他们,也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孔家,唉,孔氏。”那老太太,年岁当真不小了。欧阳恪没再说下去,能守一辈子望门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是不易。

如今却是行差踏错,皇帝发作起来,所有节妇的脸都没了。

李平舟叹,“孔家也是糊涂,朝中早有公论的事,还叫个老妇上本。皇上若真应了那孔氏妇,百官颜面何在。”又埋怨了孔家一遭。

对于孔家,李平舟本就有嗔怪之心。眼睛跟没长一样,做事不选时机。如今如何,只是夺爵,皇上是不能罢休的。

直接将孔氏节妇打压到尘埃,这对于所有的节妇,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只是宣传不支持守节,有什么用?男人们是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权利的,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看一看他们所推崇的节妇的嘴脸是如何的恶心。

帝王因此嗔怒,那么,还有谁会堂而皇之的支持节妇!还有谁会想用这种恶心的方式来给帝王下套儿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孔氏行止不当,不过,若是以前,明湛也不会与她这个八十几岁的老太太一般见识。

可是,孔氏所选的时机太不恰当了。

皇帝,也是会变的。

明湛觉得很舒服,他所有憋屈在一顿臭骂中完全烟消云散。

下午明湛去太皇太后那里消遣,正好看到三位公主来请安。这是凤景乾的三个年长的女儿,大公主淑媛,二公主淑娴,三公主淑玉。

明艳明雅也都是按着淑字册封的,一个淑仪,一个淑柔。

“给皇祖母请安。”明湛屈膝一点地,太皇太后笑,“皇帝,赶紧起来,自家人,必这样多礼。过来坐。”

明湛坐在太皇太后的宝座上,直接摆手,“三位皇姐不必多礼,都坐吧。”他一进屋儿,除了太皇太后,凡坐着的,都站起来了。

“皇姐们好久没进宫了,今天倒结伴儿来了。”

这里头,大公主淑媛是得罪过明湛的,淑娴长公主见的不多,说来说去,还是淑玉长公主与明湛稍稍熟悉,淑玉长公主笑道,“我们倒是常来,陛下忙于国事,不怎么常见是真的。”

明湛见底下还坐着几位四五十岁的太妃太嫔,禁不住笑,“皇姐也不是来瞧朕的,定是来母女团聚的。”

淑玉长公主笑,“那下回来,我们去求见皇上,皇上别嫌姐妹们聒噪就是。”

明湛哈哈一笑,“你们只管去。太医说三姐姐有了身孕,如今出门还是要小心着些。”

“谢陛下关心,太医说适当的走动无妨,对身子倒有好处。”

“也是,每天遛遛弯儿什么的,将来生产时也好生。”

明湛随口一说,屋内笑声一片,亏得是皇宫里的女人,笑起来也都跟百灵鸟唱歌儿似的,绝不是哄堂大笑那种。太皇太后笑嗔他道,“皇帝倒什么都知道

。”女人生孩子都能提出意见来。

“啊,我问过太医的。”明湛补充一句。这是常识好不好。

淑玉长公主自然不会真信皇上是因为她有生孕特意去询问的太医,虽然皇上对姐妹们一直不薄,不过,还没到那份儿上。再者,就是皇上问太医,皇上有同父的一姐一妹,都是生育过的。做兄弟的关心姐妹,问一句也无妨。

不过,淑玉长公主对明湛却十分感激,当日,亏得明湛为她撑腰,如今温长枫搬至公主府,小两口儿关起门来过日子,简直蜜里调油,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心里别提多欢喜。

淑玉长公主柔声笑道,“前儿,我去了淑柔妹妹的别院,陆驸马给他家大郎起名儿,写了满满的三张纸。淑柔妹妹挑的眼睛都花了,还叫我瞧,我看上面得有百十个名儿,陆驸马果真是个读书人,也不知怎么想了那些个呢。”

大家说笑一回,明湛还有事,便先走了。

过两日,明湛去卫太后那里,看到明艳明雅正陪着卫太后说话儿,明湛顺嘴儿问明雅,“你儿子的名儿起好没?听说都取了上百个了?”

明雅怪难为情的,带着点儿小羞涩道,“是驸马取的,东一个西一个,也瞧不出哪个就特别好来。”

因明雅家小子竟然怪异的遗传到了明湛的相貌,卫太后颇多喜欢,随口笑道,“你生他时颇多磨难,太医都说难保,这亏得上天庇佑。我看不如就叫‘天嘉’吧,如何?”

卫太后肯给取名儿,自然是再好不过,明雅谢了一回,念了两回笑道,“极上口的,谢母亲赐名。”

明艳跟着凑趣,“朗朗上口不说,喻意也好。”

又对着卫太后笑求,“下次,女儿再生了孩子,也请母亲赐名。”

卫太后自然笑允。

明湛笑道,“怎么只求母亲,大姐,你跟朕说一声,朕赐名岂不一样。”

明艳唇角抽了抽,“皇上,小名儿不都是你取的嘛。”俩儿子,一个大宝儿,一个小宝儿。俩女儿,一个小花儿,一个小朵儿

若非明湛是皇上,明艳绝不能让儿子闺女叫这种土的掉渣儿的名子。倒是,明湛对她女儿非常喜欢,啥好东西都给。

明艳生怕明湛再想什么古怪的名子要赐给她家儿女,转移话题,“皇上可听见一桩新鲜事儿没?”

“什么新鲜事儿?”

“皇上不是下令各地总督推荐有才学之士来帝都么?听说淮扬钱永道已经到了。”

明湛摇头,“这算不得新鲜事儿。”他已知道了,只是未曾宣召钱永道。

“钱永道带着幼子一并来的,唉哟,据说钱公子生的真是谪仙一般人物儿。钱公子进城时骑在马上,在阳光下微微一笑,当下朱雀街上果子乱飞,砸了钱公子满头包。”

明湛哈哈大笑,摸着袖口问,“这是为何?莫不是钱公子生的太好,帝都人要学潘安掷果盈车的典故。”

明艳摇头笑道,“钱公子什么模样儿,我没见过。只是听说卫国公府的五姑娘对钱公子芳心暗许,钱公子却实不知人家闺女一片深情,永定侯家的二姑娘与卫国公府的五姑娘交好,见钱公子在外招摇,义愤填膺,便命家奴买了无数果子砸了钱公子一头包。”

明湛又笑了一回。

恐怕还不止是因为小姑娘手帕交的原因吧,明湛心道,早听说永定侯夫人萧氏是个有名的厉害,养个女儿也这样泼辣。

明明是永定侯家姑娘砸了人,闲话传的却是卫国公。

看来,永定侯家的姑娘与卫国公家的姑娘这手帕交啊,关系不怎么样才是真的。

明湛只是奇怪,永定侯去了淮扬,萧夫人不放心儿子老公,跟着也去了。如今永定侯府里谁想出的这样的馊主意出来,钱家一代大儒,刚进帝都,就让永定侯府给了下马威。

永定侯不在家,萧夫人也走了。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永定侯家的老大何白远在湖广做总兵,老二何欢刚遭了官司,大姑娘何晴已经嫁人,如今正经主子就是尚未娶妻的老三何蓝与尚未说婆家的二姑娘何素

何蓝当家。

何蓝如今正当家,他并不太清楚他二哥官司的来龙去脉,不过,大致情形还是明白的。

就是说他二哥不知为啥被人搬到了钱家寡妇儿的**,坏了声名。

何蓝没审过案,可一些基本的道理他都懂。他二哥遭人陷害了。他二哥为人,除了一门心思扑在兵事上,人品并不差,再加上母亲对他们自幼的教导,淮扬多少美人儿,他二哥怎么着也不能深更半夜的跑人家内宅去偷寡妇儿。

何蓝出身永定侯府,富贵门第。就拿他家说吧,晚上内宅一锁,整夜都有婆子巡视守夜,别说男人,就是公蚊子都进不去一只。

钱家,他也听说过,不少秀才提起钱永道那比对自个儿爹都要热切三分。

这样的人家儿,内宅能随便进去?

所以,经过何蓝分析,他认为,他二哥遭人陷害。俗话说,贼喊抓贼,说不得,钱家就是这个贼呢。

哪怕此事与钱永道无干,到底是他钱家治家不严,方有此过!

何蓝跟他妹妹何素,俩人一合计。何素说,“卫五那个贱|人,前天去淑仪长公主那里赴宴,话里话外笑话我举止粗俗,不会做诗。”

兄妹两个就定下了买果子砸钱公子的计策,不但要砸破老钱家的头,还要把老钱家的名声砸臭了,顺带一箭双雕,抽卫国家温家一记耳光。

谁不知道卫国公府与钱家是姻亲之家,卫国公府的老太太就是姓钱的,卫国公原配死了,给卫国公续弦,还续了个姓钱的,如今的卫国公夫人钱氏,就是驸马温长枫的继母。

何蓝就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在帝都里给他爹惹下个大仇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睡了半天,爬起来赶紧把写好的发了~星期天,少更一点就当休息啦~心肝儿们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