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坐在靠后排的椅子上,专心听着台上的发言,并认真记着笔记。

新任商贸局局长严峰正在把他对国企改革的思考灌输给下属们,他从不介意别人把他划归到保守派或者激进派,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思想传递给更多的人。赵林只比严局长早来商贸局一个礼拜,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公务员考试并且进入到市直机关,王卫国沉冤得雪以及他原本在局里所具有的良好人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伟大试验已经深深地改变了我们的国家,也深刻地影响了世界。目前原有的利益格局已被打破,一些潜在的深层次矛盾已经或正在暴露出来。在即将跨入新世纪的时刻,改革如何深化?重点在哪里?我想,这也是大家十分关注的问题。”

……

“国企改革是中国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加速国有企业改组,促进国有企业结构优化升级,坚持有进有退、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方针,调整和优化国有经济布局,这是所有国企人,也是我们从事商贸工作的同志们要认真考虑的。”

“国有经济要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占支配地位,其他行业和领域,可以通过资产重组和结构调整,集中力量,加强重点,提高国有经济的整体素质。坚持市场化取向的改革,是经济体制改革应该始终坚持的方向,国有企业改革也不例外。”

……

“我们过去的问题主要并不在于存在大量的中小企业,而在于中小企业与大企业之间缺少有效率的联系,如一个行业中大中小企业都生产最终产品或相同服务。在这种状况下,出路只能是通过收购、兼并、破产、托管等方式重建大中小企业间的分工协作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市场不仅是不可缺少的,而且是最具优势的。”

“但是各位,我们要注意的是,不仅仅需要鼓励民营或者其他所有制的企业来收购或兼并国企,我们同样要鼓励规模不大或者正在成长期的国有企业,走出去收购兼并民企!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适用于所有的企业,当然也包括国企。”

“甚至我们要鼓励,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到,在关系国计民生的行业中国企兼并其他所有制企业的过程中,并提供一定的指导以及技术层面的支持。这也将是我们未来一段时间里,工作的重中之重……”

严峰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比起王卫国甚至夏中天他的年龄都不具有优势,而且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更加放大了这种劣势。但是他激越的声音,既富有感情又不缺乏严密逻辑的演讲内容,都显示出蕴藏在他那瘦弱躯体下惊人的激情与理性。

这是一个务实,而且不屑于掩饰自己理念的技术型官僚。

严局长对国企改革的思路和计划中的做法,显然与现在主流的声音有着一定的距离。比如大部分人都认为现在的国企改革主要是国退民进,他却强调在一些领域,甚至所有行业,有潜力的国企可以并且应当积极收购兼并民企。

在他的极力推动下,中南百货兼并天天来已经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并且为此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他亲自任组长。赵林由于过去的职业经历也被选入小组,虽然只是充当马前卒。这一切的发生,已经不能单单只用机缘巧合来解释了。

在严峰上任之初,天天来发生的事情从各种各样的渠道汇总到了他那里,并且作为零售企业的主管部门,商贸局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住局面。这也成为对他最严峻的考验之一,而他的奇思妙想,以及作为天天来实际控制者的杜宣武家族意外的积极配合,使得看似无解的危机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了控制,并持续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整个事件象是一台构造精良的机器,所有的细节如同咬合紧密的齿轮,一环接一环的持续将动力传导下去。作为一部分事件的参与者,另一部分的旁观者,以及某一部分的知情者,赵林恐惧的看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悄推动着所有事情的发展和变化。

他的恐惧里,还有对于整个事件中他完全不知情的那部分的强烈惧怕。在那些空白的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一些怎样可怕的事情,让所有的一切不可逆转的奔向毁灭或重生的结局?还有他一直试图彻底忘记的往事,潮水一般的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空余时间。

那些或基于爱,或基于恨的回忆,无不夹杂着无数饱含复杂情感的细小片段,如同密集的冰雹一样狠狠砸向他的灵魂,令他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悄然颤栗。

然而需要面对的,始终无从逃避。他还是站在了天天来那熟悉的令他想要哭泣的办公区里。大部分他认得的人都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去了,剩下一小部分,比如莫云燕等人,只是站在对面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商贸局里的人对他的过往毫不关心,即使少数几个知道他和王卫国真正关系的人,也因为王卫国的调离丧失了对他关注的兴趣,以致于他在天天来那段短暂而辉煌、如流星般灿烂的过往完全湮灭在档案那一句冷冰冰的文字里。

与商贸局里的人不同,在诸如莫云燕之类多多少少对他有一些了解的天天来老同事心里,他已经变成了一段不折不扣的传奇。

不论是如同一颗超新星一般在极短的时间里冉冉升起,还是那段人间蒸发一样的消失,以及仿佛王者归来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和让他们现今已无法直视的迥异身份,都无不在给这段传奇增添新的注脚。

中南百货和天天来合并的仪式还在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着。在中百那个神似孙央婉、却在容貌上远远无法和她相比的女性掌门人致辞之后,周谷作为杜宣武家族的代表也象征性的发了几句言。

“……感谢市商贸局的领导,以及中南百货的管理团队,能够在天天来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施以援手,我相信在各位领导以及在最后时刻仍旧没有放弃天天来的各位同事的共同努力之下,天天来必将能够浴火重生……”

这可能是周谷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不多的几次最为成功的演讲之一,让很多象莫云燕一样的天天来老人热泪盈眶,然而这丝毫不能改变天天来被兼并,大多数仅存的老人也会最终四散离去的结局。

赵林的心脏象是被放到了冰桶里,以致血液无法顺利的运送到全身,让他浑身发冷,并以别人无法察觉的小幅度颤抖来获取热量。他既害怕又异常期待见到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场合。

杜小每……到底在什么地方?她……还好吗?

初恋象是一把粗暴的刻刀,在人们的心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无论深浅,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并不会随着时间和地点的改变而淡漠。即使在那美丽或丑陋的印记之下,隐藏着无数深沉的悲哀和苦痛。

寻求答案的欲*望如此强烈,它拖着赵林想要走向出口的双脚,来到了周谷的面前。

周谷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无数的情绪刹那间从心头掠过。屈辱与抗拒,怒火与恐惧,都如针一般,深深刺在他的血管之中。然而他转眼间就将它们全部压在深深的心底,从僵硬的脸上挤出笑容。直到今天他都想象不到,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物,怎么转眼间就能站在他所无法企及的高度,冷眼看着曾经的敌人一一倒在自己的面前?

“她……现在,过得好吗?”赵林结结巴巴的问道。

周谷自然知道赵林口中的“她”是指谁,实际上就是他将这两个苦命的鸳鸯推入了命运的铁锅,然后狠狠盖上锅盖,让曾经的美好在充斥着沸腾的岩浆和毒液的地狱中腐烂。

周谷小心翼翼的调整着表情,避免被眼前神不守舍的赵林发现他所掩盖的秘密,并决定用那些不堪的事实彻底击碎他的幻想,以及可能无休止的追问。

他刻意选择着最简练的词语描述那些连他也不愿提起的事情:“杜小每走了。之前她和周威已经在谈恋爱了,怎么劝两个人都不听。杜宣武出事之后,张磊为了报复周威对他的欺骗,找人打断了周威的一条胳膊。”

仿佛怕赵林理解不了三人之间的关系,他补充道:“张磊一直在追求杜小每,周威答应帮他的,结果……”

他看了眼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赵林,接着说道:“周威报了警,警方将听到风声已经逃跑的张磊列为网上逃犯。然后两个人就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

生活是一个疯子,它把调色板打翻,随心所欲的在每一个人身上涂抹着斑斓的色彩。而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即使用尽最大的想象力,也无法还原别人身上原本的颜色,甚至连自己身上的颜色,也弄不清哪些是被强行涂抹上去的。

我们被生活**,然后用疯狂来反抗,直到迷失在快感和悲哀共同构成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

但有一点不变,每个人都会离开。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无论有多少爱,或是恨。风里也不过残留了一些感情焚烧后的余烬,在那里不停的翻滚,被粉碎成更加细小的残块,直到彻底消失。

赵林决定去一趟楚原村。不仅仅是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无法诉之语言的强烈召唤,还因为他要结婚了。对于他这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人来说,钟致远不仅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也是他联系过往岁月唯一的纽带。

即将启程的时候,王佳终于请好了假,加入了原本只有一个人的队伍。对此赵林只能摸着鼻子苦笑,却无法提出反对的意见。从王佳的角度来说,她即将要去看望的,是唯一的一个婆家人,赵林心目中的兄长;同时也是她所钦佩的,能够践行自己理念的理想主义者。

之前王佳请假遇到了一些问题,毕竟刚去单位就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一般领导都不会同意。最后王佳无奈之下让她爸出面跟领导打招呼,才争取到了难能可贵的假期。这样一来,赵林更加无法拒绝。

车窗外面是秋天的景色。

天上的云都带着亘古未变的碧色,原本郁郁苍苍的山上长满了被秋霜洗黄的野草,俨然像一位装饰着金色纱幔的少女,在萧瑟的秋风中婆娑起舞。

悬挂在山颠的是依旧温暖的太阳,它慢腾腾的将金黄的光辉泼洒在草丛中,渗透到山下的小溪里,让那些数不清的涟漪呜咽着向前流淌,从古流到今,从辽远的过去流向那茫茫的未来。

王佳依偎在赵林的怀里睡得正香。纤细小巧的睫毛沉甸甸的盖住了双眼,额头上还有几粒细细的汗珠,白皙的皮肤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显出细腻的光彩。赵林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却无意识的在膝盖上来回摩擦。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厉害。在安定下来之后,他给钟致远写过几封信,并把自己新的通讯地址和电话留在了每一封信的最后。可是过去了这么久,他再没有收到过钟致远的回信,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临出发前,他从邮局给钟致远拍了封电报,让他到镇里来接自己。可沟里镇就在前方,而钟致远,他在那里吗?

沟里镇镇如其名,就坐落在一条巨大的山沟里。赵林和王佳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周的山影只显出一个黑黝黝的轮廓,看起来很有穷山恶水的气势。镇招待所是镇里唯一一家旅馆,还不对外营业。直到王佳出示了单位开的介绍信,两个人又拿出了结婚证,才被允许入住。

上楼的时候赵林诧异的问王佳:“你怎么想起来开了个介绍信?”

王佳得意的笑着说:“那是!要没这个介绍信,估计我们今晚就得露宿街头了。我可想不起来,是我爸提醒我的,说这些小地方可能会用上。我还笑他老土,没想到真用上了。”

赵林也笑了,不过更多的是忧虑。连镇里都落后成这样,可想而知大山深处的村子该穷成啥样。

小镇晚上没啥看头,到处黑咕隆咚的,两个人便缩在房间里清点物资。因为在钟致远的信里知道了学校的困难,赵林这次在县里转车的时候,专门买了两大包文具,大都是本子和笔。

王佳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赵林反常的一直在说话,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

“钟致远这小子从小就和别人不大一样,见了面你就知道,他其实很帅,个子又高,是女孩子非常欢迎的类型。可是他从不跟女生说话,总是很酷的样子。好多人都说他有毛病,他只是笑笑。只有我和李庆知道,其实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

“上初三开始,他就问我们,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奶奶的,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们哪能回答的出来啊?也亏得这个小怪物能想起来这么问。我当时傻乎乎的说,人活在不就为了吃饭吗,还能为了啥?李庆则说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

王佳插了句话:“那钟致远的答案是什么?”

赵林摇头道:“我们也拿同样的问题问他,他说他还在寻找答案,象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一样。后来有一次又聊到这个话题,他说生命的意义肯定在于过程,而不是结果。因为无论人类如何努力,结果都是注定的死亡。他的答案就存在于生命的过程中。”

“他是老师们又爱又恨的学生,不怎么努力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他读老师眼中那些‘闲书’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学习的时间。可对他而言,读那些书才是更重要的学习。他考上了大学却没去上,一个人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寻找他的理想。”

“他和我完全不是一类人,我甚至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生错了时代。这个时代,哪里还有理想主义者的立锥之地?举世皆浊,唯尔独清,那不是荣耀,而是刻骨的孤独和不被理解的寂寞……”

窗外的小镇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梦,夜空中无星无月。四周的山脉连影绰绰的轮廓都看不见了,显出一片荒凉死寂的气息。唯有远处还有一盏孤灯,不知是哪个在等待着尚未归来的家人,或者只是忘了关灯。

王佳紧紧搂着赵林,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祥的意味,却聪明的不去追问。招待所的被褥里弥漫着一股大山深处特有的潮湿以及淡淡的霉味,但在初秋的夜里,却是如此的温暖和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