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你,会在此时选择决一胜负。”

被霍斯都帝国士兵占据的榕城地盘上,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格外醒目——旁边人都穿着深色棉衣皮甲,而这人只穿了一袭单衣,且是比积雪更加刺眼的白色。

连嵩面对柏山时没有丝毫敬畏惧意,就连生疏拘谨感也找不到半分,一字一句,像是在与熟悉的老友交谈,又想是在和陌生人闲聊。

“人都说霍斯都主君聪明大胆,应该看得出如今霍斯都已经失去优势渐渐走入下风,倘若继续如此消耗下去,最终获胜的必定是渊国。与其明知结局坐以待毙,放手一搏不是更好些吗?还是你觉得,上天会给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柏山坐在椅中面无表情,显然对不请自来的“客人”没什么好感:“战或不战皆是我霍斯都之事,连大人管得太多了,毕竟这里既不是渊国,也不是青岳国。”

“我只是提个建议,接纳不接纳,你自己决定。”连嵩冷漠不改。

状况似乎成了谁更冷漠的比拼,至少在赫连茗湮进来之前都是如此。

与连嵩同样穿着白衣的赫连茗湮少了一份刺眼,多了一份柔和风雅,进门后站定在柏山身边,看上去很是协调。

“贵国主君也是个十分出色的人才,慕格塔公爵大可放弃温墨情,选择更解风情的身边人才对,再怎么执着,不属于你的东西终归要失去。”尽管赫连茗湮是女人,连嵩依旧没有忘记出言讽刺,听得柏山脸色铁青。

“绮罗喜欢谁是她自己的事,与外人无关。”沉下脸冷冷呵斥一句,柏山很快又换回温柔面色,微微低头看着赫连茗湮,“绮罗,不必理会无聊人的挑拨之词,我这就让人把他赶走。”

与温墨情的过往,以及无法再续的前缘,一直是赫连茗湮心中隐痛,听到连嵩的讽刺自然心痛如割。然而,赫连茗湮还是摇了摇头,轻轻拉住柏山低道:“我想连大人亲自来此必然有更重要的事谈,不妨听他说说。”

“有什么可听的?他来是为了劝我们孤注一掷与渊国决战,自己好坐收渔人之利!”

赫连茗湮深吸口气,深深看了柏山一眼。

从小到大,无论对任何人柏山都很随和亲切,几乎见不到他生气,唯有在别人欺负她时,柏山才会愤怒得失去理智。

她的柏山哥哥和萨琅堂兄一样,总是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妹妹。

“柏山哥哥,好好谈谈吧,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柔声散去柏山火气,赫连茗湮客客气气颌首请连嵩入座,言谈举止雍容有度,“连大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想来不会只是为了讽刺我几句;至于我霍斯都是否要与渊国决一死战,一切皆有我王定夺,不知连大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

屋外阳光正好,朦胧光线落在连嵩身上,白衣白发愈发显得无尘,却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有意无意转动着碧玉扳指,连嵩露出一抹莫测笑意:“机会总是很短暂,不把握住的话,也许会成为一生遗憾。”

柏山沉眉:“此话怎解?”

“贵国从胜局转为败局,从上风落入下风,所有转变皆因狐丘国的反叛以及渊国江湖人士的加入而起。狐丘国主力位于北方,若要保持占据平衡就必须稳足不动,而霍斯都可以根据需要随心所欲调动另外三国兵马,即便狐丘国和渊国戍边军追过来也要处于被动;再看宛峡战局,霍斯都的转败都是拜那些胡闹的江湖中人所赐,倘若这些人失去龙首即为一片散沙,除之不费吹灰之力。”

连嵩所说都是浮于表面的推测,等同于废话,然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却在无声告诉柏山,他的确有方法可以破解霍斯都目前困局。

唯一要考虑的是,是否该与之合作。

与赫连茗湮默默对视一眼,柏山渐渐冷静下来,将脸上恼怒厌烦等表情全部撤去,只剩下麻木淡然:“看明利弊自有绮罗帮我,如果连大人只是来展示才智眼光的,我想这场谈话可以终止了;如果连大人是想——”

“想帮你除掉最扰人的虫子。”

连嵩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无端让赫连茗湮和柏山感到一丝寒意,仿佛那双眼眸透出的,是催人入地狱的死光。

过了半晌,赫连茗湮才幽幽问道:“你想怎么做?以青岳国兵力阻拦大渊那些侠士?凭他们的胆识武艺,你得不到半点好处。”

“不需一兵一卒,我自有办法。”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唇角翘起来的笑容让连嵩染上一种诡秘味道,“其实我本可以不知会你们直接出手,不过,似乎那位风头正盛的定远王世子妃与贵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出于礼貌我才亲自登门的。怎么样,可有决定了?”

赫连茗湮心头一震。

青莲王是霍斯都国派出的奸细,这条消息大概早就随着碧笙的嫉恨心传遍大渊前朝,耳目遍布天下的连嵩知道也不算意外;但赫连茗湮没有想到,连嵩打算对付助战的江湖人士的谋划,竟会牵扯上言离忧。

若言离忧是谋算的中心,自然温墨情也跑不掉。

对于连嵩是否知道言离忧与自己的关系,赫连茗湮并不确定,沉吟片刻试探开口:“青莲王的确与我国有些关系,不过现在已经证明定远王世子妃并不是青莲王,于我们而言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连大人想要对付渊国那些侠士的话,世子妃能起到什么作用?”

“自有我的打算。”纤长手指卷起雪白发端,连嵩一手负后,声音清冷,“既然贵国已经表示不在乎世子妃,那么我就可以随便做了吧?年前我会让渊国那些自以为是的江湖中人远离战场,贵国只需速战速决,绝不可给渊国反击机会。”

柏山和赫连茗湮并未答应约定,连嵩却自作主张视他们的沉默为应允,略一躬身退出房间,走前留下一封书信在案头。

这一出状况突兀而又荒唐,赫连茗湮和柏山均是猝不及防,直至连嵩离开许久才齐齐倒吸口气,将视线落在那封十分厚重的信上。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柏山头皮一阵发凉。

赫连茗湮好歹与连嵩见过几次面,对那道阴冷如蛇的目光并不陌生,听柏山感慨不由苦笑:“能疯狂到这般地步,也算是一种能耐。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连嵩究竟抱存何种目的,他以青岳国师身份入渊国为丞相,把持朝政后又故意挑起中州小国怨恨,再之后又出卖渊国……有时候看着他的笑容,感觉这一切对他而言似乎什么都不算,仅仅是一种乐趣而已。”

“山河动荡,百姓流离,这是乐趣?”柏山皱紧眉头,年轻面庞上又显出厌恶表情,“还是理这种疯子远些为好,我不想染上一身黑。”

赫连茗湮低头:“那他提出的计划呢?看,还是不看?”

说话间,那封信已经推到柏山手边,孤零零地,静静安放。

屋外无声,只有脚步阵阵、旌旗猎猎;屋内沉静许久才有一丝响动,是信封被迅速抽走时与书案桌面发出的摩擦声。

柏山没有回头,借拆信的动作避开赫连茗湮目光。

“就算要撤兵也得有正当理由,一场决战的胜负,足以给我们提供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最好答案。”

※※※

云九重派出的士兵没能找到言离忧,沐酒歌却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把人找到,只不过是在偏离原路线近六里的枯树林中。

“我们快到青唐县时被一群人伏击了,幸好世子妃果断下令调转方向才躲过一劫。马车跑到这里断了车辕,又赶上世子妃发病,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停下,想着应该会有人来寻找。”筝鹊简单明了地做了解释。

沐酒歌查看了马车,车辕彻底断裂,断面整齐有缺口,似乎被人动过手脚,没有修复的可能;再掀开帘子看看车内沉睡的言离忧,好像并没有受伤,高悬的心总算落下。

“袭击你们的有多少人?带的什么武器?衣着如何?”

筝鹊蹙眉回想,犹豫道:“大概有十余人,匆忙间看的不太清楚。那些人手里都拿着的或刀或剑,并不统一,衣衫倒是同样的黑色劲装。对了,我记得世子妃在下令转向前低低喊了一声,应该是在叫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我只听清一个水字。”

“孤水么?”沐酒歌倒吸口凉气。

如果袭击的人是孤水,沐酒歌没有十足把握能保护好言离忧,这也是他至今最郁闷的一件事。

看看已然进入夜幕的天色,沐酒歌捏了捏手腕:“夜里赶路容易遇袭,在这里先躲一晚吧,为了不被敌人发现,火也不能生……冷的话你们去车里坐着,我在外面放风就好。”

沐酒歌天生有种令人信赖的气魄,筝鹊等人虽与他不熟却纷纷按照他说的去做,唯独一人例外。

那人是随行六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因曾经在凤欢宫伺候过唐锦意,对言离忧还算熟识,自告奋勇加入这趟“照顾世子妃”的危险任务中。

在其他人望着夜空期盼黎明早些来临时,那小宫女偷偷跑到一边,从树上折下几根枯枝,而后掏出火折子小心点燃。

呼——

火光燃起,照亮半边夜色,却让沐酒歌和筝鹊等人的心猛地下沉。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