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都帝国漫长历史中,有一段最不堪回首的过往,那是积压在霍斯都历任国君与百姓心头的伤,亦是难以洗刷之耻辱。

百多年前,正是渊国最强盛时,而陷入内政混乱的霍斯都帝国几近瘫痪,并因此接连被渊国强行夺走数个州郡,数万霍斯都族人沦为异乡悲客。

可笑的是,渊国对这些土地百姓并不在意,被铎国阻隔的几个州郡竟然放手不顾,仅留下与本国接壤的几个;而那些原本居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被夺走房屋、失去家园,成了无处可以的流浪者。

这份仇恨是畸形的。

渊国对这段历史几乎没什么印象,而霍斯都帝国百年来一直抱着仇恨伺机报复,如柏山,如赫连茗湮,都是被这份仇恨束缚不得脱的人。

以及,言离忧和言轻愁姐妹。

上任慕格塔家主是个不愿受拘束的人,旅居渊国的几年中遇到了此生挚爱的妻子,并孕育了离忧和轻愁这对孪生女儿,随母姓言。可惜的是,当慕格塔这位俊朗的家主回国后,他便失去了选择生活的自由。

在深爱的妻子患病而终后,他带着两个女儿回到故土,没想到这两个女儿因为一半敌国血统被推到风口浪尖,所有长老都对他与渊国人结合的举动大为不满,十分愤怒。

紧接着便发生了让赫连茗湮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痛苦一幕。

“长老院坚持让离忧和轻愁去渊国做奸细,以此证明对霍斯都的效忠,为了控制她们还特地找来巫祝落蛊。那年我们还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分别时根本不懂得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因为就要再不相见哭得一塌糊涂。离忧和轻愁离开后大约半年,父亲偷偷带我去了一趟渊国,在安州,我们遇到了一个人,很快,那个人成了我和离忧、轻愁的师父——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师父。”

从遥远回忆中解脱出来的赫连茗湮带着一种莫名表情,似悲似痛,却带着满怀追忆的淡淡笑容。

“师父给我们讲了许多渊国的事,历史,文化,传说,还有神秘的中州江湖……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渊国有了极深的感情。”

言离忧不太明白为什么赫连茗湮要把话题这这么远,直到赫连茗湮提起在渊国认了师父才隐约有几分预感——这个人必然影响赫连茗湮至深,而且,与青莲王和孪生姐妹言轻愁的命运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安州……”与言离忧的关注点不同,温墨情齿间噙着熟悉的地名,忽而垂下眉眼,语气中似乎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你说的这个人,与我也有关,对么?”

赫连茗湮身子一震,过了半晌才慢慢点头。

“在遇到你之前师父就提起过你的名字,可以说,很久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了,而那时的你,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温墨情的手一直与言离忧的手紧握着,是而言离忧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细微颤抖。某种惊诧猜测在脑海中形成,言离忧慢慢抬头看向温墨情,遇到他视线时,分明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到了无奈,以及怎么愿意接受现实的抵触之情。

根据种种表现和赫连茗湮所说细节,就连言离忧也大致推测得出这位师父是谁了。

意外,却知道,这件事早就透出微末端倪。

当初温墨情和言离忧在安州遇到幸存的巾帼军女兵时,穆姑姑曾说桑英将军与一些神秘的异国人走得很近,据穆姑姑对那些人外貌描述来看,是霍斯都人的可能性极大。

深吸口气,言离忧代替温墨情开口:“桑将军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她怎么会参与进你们霍斯都国的险恶阴谋中?”

赫连茗湮一丝苦笑,并没有否定言离忧的猜测:“师父的确是中州人,是大渊的子民,她还曾为大渊浴血奋战。可是,大渊给了她什么?那些年折磨师父的不是病痛也不是四处藏匿的委屈,而是身败名裂、失去所爱的痛苦。未经其事,很难设身处地体会师父的悲愤,我只知道每天夜里师父都会抱着灵位痛哭,和世上任何一位失去夫君的妻子一样。”

尽管赫连茗湮没有明说,其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率领巾帼军抗击外敌、镇守一方的女将军,半生都在为保护大渊土地与百姓奔波,到最后却失去所有不得善终……

桑英的确有理由憎恨朝廷。

只不过,她的举动未免太过偏激。

许久未出声的温墨疏低低一声长叹:“慕格塔公爵的师父可是指桑英桑将军?我本以为桑将军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巾帼军的旧案曾交给四弟墨峥重审,虽然调查之后为桑将军和童将军翻了案,可逝去的人已再回不来,这件事一度让我倍感失落。真没想到,事情竟并非我们想得那样……”

被误解、被冤枉的女将军,平反后倍受追思惋惜的女将军,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可信的?

温墨疏隐约听明白桑英在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中处于什么地位,一种失落怅然之感弥漫心间,不经意望向言离忧,看到言离忧与温墨情十指紧扣的双手时,蓦地又多了一份酸涩痛楚。

太多的事情,他只有做旁观者的资格,根本无从参与到其中。

“桑将军的事暂且不论,我想问的是青莲王。”沉默少顷,温墨情转开话题,依旧盯着青莲王不放,“钧白跟随青莲王多年,很多有关青莲王的秘密他都私自隐瞒起来,包括青莲王的真实身份,接近先帝的意图,以及死去的真相。不过钧白曾无意中透露,青莲王似乎很在乎先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青莲王潜伏在先帝身边多年却没有任何不利举动,甚至委屈隐忍直至死去的原因吧?”

如果不是交谈的氛围还算和气,这种逼问口气简直就像审问犯人,内容亦超过了两国约谈会面该有范畴。

赫连茗湮大概也觉得有些压抑,一阵过于枯燥的问答和追忆后,捧着茶杯一点点啜饮茗香,安静许久方才回答温墨情提出的问题。

“事实上,被派到前任渊皇身边的不止是离忧,还有轻愁,接近渊皇的目的也仅仅是打探并汇报渊国内情,只是到后来,一切都脱离了最初安排。”

按照霍斯都帝国长老院的打算,言离忧和言轻愁姐妹到渊国后需混入宫中做宫女侍婢,通过后宫嫔妃之口打探情报,而计划改变源于桑英的出现。

巾帼军被扣上叛军的污名后,桑英藏匿于安州城外,机缘巧合下与乔装成商人的赫连茗湮父女结识,进一步认识了言家姐妹二人。彼时言家姐妹在长老院的要求下学了一些皮毛功夫,桑英对于这么一对儿容貌绝美又会武功的姐妹将被送进宫做宫女一事万分怀疑,百般逼问下终于从慕格塔家主口中套得事情。

“其实父亲一直反对这件事,他更希望离忧和轻愁能在他身边安静生活。当时与我和父亲同行的还有一位长老,父亲本以为能够以此为借口取消计划,没想到,师父当着长老的面承诺,她会竭尽全力帮助离忧和轻愁成为渊皇身边的人,条件则是,离忧和轻愁必须引诱渊皇,让他成为被天下人唾弃怨恨的昏君。”

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可怕得令人心寒。

巾帼女杰不再是英雄,当双眼被恨意迷惑,桑英变成了一个穷尽毕生只为报仇的极端女人;曾经励精图治的皇帝不再是明君,当绝色尤物从天而降,前任渊皇按照桑英的期待成为了昏聩无道的暴君。

固有认知被彻底颠覆,温墨疏向后深深靠进椅中,揉着额角满面倦容。

“据我所知,青莲王本性并不坏,是父皇亲手将罪名推在她头上,这才让天下百姓对青莲王怨恨入骨。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所说的青莲王究竟是谁?是那个叫离忧的女子,还是她的妹妹言轻愁?现在的离忧,又是哪一个?”

“渊皇在安州遇到的是离忧,完全按照师父要求成长、装扮的离忧,但轻愁紧随其后跟着离忧悄悄潜入帝都,并且在青莲宫修建好后居于地宫内多年。非要追问青莲王是谁的话,我只能说,她们都是青莲王,也只有她们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青莲王;至于离忧……”

赫连茗湮淡淡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随即移开,表情里透出一抹揪心。

“离忧和轻愁面容酷似却有不同性格。轻愁一心证明自己想要回到父亲身边,所以总是非常积极响应长老们的安排,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获得长老们信任解去蛊毒。但离忧始终不愿蛊惑渊皇媚乱天下,直到最后仍受蛊毒威胁。”

这番话若在一年前说,温墨疏等人定然迷茫不解听不明白,如今听来虽震惊,却不至于太过意外。

言离忧蛊病发作足以证明她就是真正的言离忧,地宫之下发现的尸骨自然而然属于言轻愁,不过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又随之而来。

“你并不在中州,言姓姐妹又生得面容相同,你怎么能确定活下的是谁、死去的又是谁?”对于这个问题,温墨情体现出格外执拗,似是非要刨根问题弄个清楚明白。

赫连茗湮微微仰头,哑然一声苦笑,却是答非所问。

“再怎么相像,离忧和轻愁终归不是一个人,正是这细微差,让我失去了其中一个妹妹。”

言离忧身上的蛊毒是她与青莲王关系的最确切证明,那么地宫之内那具尸骨,显然属于言轻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