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定远郡那边肖伯来信,说是碧箫有好转迹象,温墨鸿在身边陪她时,偶然发现碧箫的手指轻轻勾动。

言离忧询问过所有太医馆御医,都说碧箫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天意,但既然有好转迹象肯定就有希望,也算是不枉定远王一片苦心。

承袭定远王封号的,是温墨鸿。

起初有许多朝臣质疑为什么温墨疏要将定远王封号加在温墨鸿头上,一个不能说不能看的残废,要如何承担起相对应的职责?对于这个问题,温墨疏只有一句淡淡回应。

“总不能让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人继承。”

三月中旬时,言离忧的蛊病又开始复发,这一次,温墨情不再有任何牵挂,带言离忧去往霍斯都帝国一带的想法异常坚定。

“长途跋涉,她的身体能熬得住么?”

“熬不住,我背她,走一步是一步。”

“倘若找不到解蛊之法呢?”

“那就陪着她客死异乡。”

颇有些孩子气的执拗回答让君无念等人均感无奈,却也知道,这是唯一能选择的道路,以温墨情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言离忧在沉睡中陷入永眠。

前往霍斯都少不得准备一番,在此期间,温墨情抓紧时间做了几件事。

一是扯着君无念的衣领把他带回君子楼,向秋逝水磕头认错重归师门。

二是去偷楼浅寒新到手的一把好剑,然后被楼浅寒从容不怕打昏丢回言离忧房中。

三是与温墨疏斗酒一整晚,第二天吐得昏天黑地,被言离忧臭骂一顿。

四是带言离忧回了趟定远郡,拜祭定远王夫妇灵位,探望温墨鸿和碧箫并与之道别。

最后一件事是,把初九送回谪仙山顶,并把与桑英有关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童如初。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已是四月近下旬,天气愈发温暖清朗,正是行路的好时节。许是因为终于有机会痛痛快快做很多离谱任性的事情,温墨情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唯独一件事让他不太满意。

“这么长时间过去,人还没抓到?”

一句话问哑了云九重和温墨疏,只有君无念泡着茶头也不抬,回答得漫不经心:“怎么抓?你和我一起去?又或者你能把浅寒找来让他出马?”

温墨情皱了皱眉,依旧老大不满。

霍斯都与渊国议和撤兵,约定两国交好不互相侵犯,为表诚意,温墨疏主动将远离渊国中心、原本就属于霍斯都帝国的三州七郡归还,而霍斯都承诺许以“大礼”一份。

只可惜这“大礼”不太好送,当萨琅带人打算追缉连嵩时发现,连嵩和孤水根本么留下半点影踪。

君子楼发了江湖令,在整个中州区域内重赏通缉连嵩,无奈数月过去仍没有半点风声,连嵩和孤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出现于世人眼中。

“抓不到就算了,反正他也没有多长时间继续作恶。”言离忧挺着肚子揪了揪温墨情衣袖,缓缓摇头道,“你可还记得赫连茗湮从连嵩房中搜出的那瓶药?我和御医们仔细分析过,那药三分是药七分是毒,虽然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体力充沛,之后却会造成脏腑更大损伤。”

“你的意思是,连嵩吃这种药是在自损?他图什么?”夜皓川错愕不已。

轻叹口气,言离忧低道:“连嵩肤白如雪,须发也是同样的白色,且他眸子不同于常人那种深黑,而是微微泛粉。在旁人看来觉得这是天赋之容或者什么诅咒,其实不过是某种会遗传给后代的病罢了。患这种病的人通常命不长久,少则十几岁,多则熬到而立之年,连嵩若是冒险服食这种药,想来应该是因为寿命将尽勉强维持,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太久。”

“可是不能亲手杀了他,总觉得很憋屈啊!”

夜凌郗一声嘟囔,让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连嵩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没有他,温敬元所承袭的新朝不会迅速崩塌,也不会这么快引发多国烽烟。然而细想下去,如果没有连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吗?

说到底,连嵩只是这一场动荡硝烟的促成者,而非万恶之源。

君无念将茶杯斟满,望着上下翻滚的茶叶轻声呢喃:“连嵩……他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行将就木的人,对权势地位没兴趣,对绝代佳人没兴趣,那他何必挑起这一场场纷争动乱,令得生灵涂炭、血染河山?

言离忧忽然想起蓝芷蓉临死前说的话,心头陡然一动。

“也许,他只是太寂寞,又或者太憎恨给予他不幸的世界,想要拉更多的人陪他一起沉沦在痛苦中吧……谁知道呢?我想,没经历过那种绝望的人,一定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

北海风高日冷的冰山之上,一抹黑色在积雪映衬下尤为刺眼。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日落了,届时天气会更加寒冷,也许还会迎来一场暴风雪,将苍茫万物全部冻结。

孤水紧了紧披风领口,加快行走步伐,背上安安静静伏着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沙哑轻笑。

“真奇怪,明明知道我死了你就能得到自由,为什么还想尽办法带我来这里?”

皱了皱眉,孤水没有说话,依旧咬着牙努力向山顶攀爬,被冷风割过的面颊上苍红一片,连手背也冻出几道渗人裂口,露出粉红色的皮肉。

“孤水,放下我,你自由了。”

闭上眼,连嵩试着动了一下,五脏六腑立刻传来钻心疼痛,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还有不远就到了。”看着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变作白雾缓缓散去,孤水舔了舔干燥唇瓣,“老实些,别乱动,很沉。”

这种地方,又岂止是沉重令人难以忍受呢?

北海,中州极北之地,亦是最寒冷的地方。这里常年冰封、寒风冽冽,足可滴水成冰,就算孤水有不俗的内功护体,长时间行走攀爬仍会让他体力急剧下降,难以抵抗无处不在的严寒。

到这里来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豁出性命采摘珍惜药草的药农,另一种,就是跑来找死的人。

“我找死,你也想死吗?”连嵩哑然失笑,睁看眼,被雪色刺痛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背着自己的肩背很宽阔,很温暖。

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活到现在,而且会有个人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

事实上他是打算在青岳国那座为自己而建的宫殿中了却一生的,还特地效仿青莲宫盖了一间景致宁静的天井,想着等温墨情或是其他什么恨他的人找上门来时,一把火将自己烧个干干净净。

可惜的是,孤水破坏了他的完美计划,将他从被青岳国士兵重重围困的宫殿中拖走,直至这冰冷雪山。

风雪越来越大,孤水固执地向上攀爬,速度渐渐变慢。

在宛峡伏击温墨情时,他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胸口的淤血还未尽数散去,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葬送性命。

“山顶有冰棺。”

似是为了不让连嵩陷入昏睡,孤水试着与他交谈,想了半天,却也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有冰棺能如何?延我百日性命又能如何?你知道,我这双眼已经看不见想要的东西。”不知是自嘲还是心灰意冷,连嵩的笑声带着几分苍凉味道,“我要的是全天下人给我陪葬,而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再说,我想看见的,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总说要让人间变地狱,让所有人和你一样知道什么叫不幸,到最后并不见你高兴。”

连嵩觉得孤水的想法总是很奇怪,怪到连他都无法理解,几乎到了幼稚的地步——他的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尽管,当他发觉孤水在带他往雪山顶峰爬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动容。

眼前皑皑白雪仿佛化作碧绿野草迅速铺向远方,打在脸上的不再是刺骨冷风,而是那一年飘扬的柳絮,以及柠河畔永远不会停止的幼童嬉闹声。

彼时,他仍年少,孤水还没有名字,仅仅是柠河畔边被一群成年人痛打的少年。

连嵩记不太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大致是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铜板换下孤水一条无人怜悯的小命,然后从家里偷来饭菜,和孤水坐在星辉漫天的柠河边狼吞虎咽。

那是他第一次和宅院之外的人接触,感觉很奇妙,很自在。

虽然第二日要面临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责怨。

少时的孤水并没有与连嵩产生太多接触,一个是街头摸爬滚打的乞丐,一个是被族人当做耻辱的庶出病子,两个人本就不该有相遇。

偏偏他是连嵩,是那个后来几乎颠覆中州的佞臣。

“再见面时,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迷蒙中,连嵩呢喃自语。

“你还记得?”孤水微微一震,脚步放缓,语气却还是那种淡漠带着麻木的感觉,“我以为你忘了小时候的事。”

“你的眼神那么凌厉,就好像能把打你那些人瞪死一样,我怎么会忘?不然,何必从一堆人中挑你出来?我想啊……就算是在我身边当个杀手,总比让你混迹在江湖要好吧?你这个人……最不喜欢说话……”

连嵩的声音渐渐弱去,像是睡着一般。

孤水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山顶,总是平平淡淡横着的眉毛轻轻蹙起,背手将连嵩背上厚厚披风拉得严严实实。

“等我把欠你的情都还完再死,对你,我只有这一个请求。”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