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麦老广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

“麦老广”的烧腊香得据说可以将附近十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

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

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卖,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

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帐。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

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旁边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

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口袋决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唔通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这么多钱?”契弟并不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道:“你们今日点解这么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

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

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饭酒?”郭大路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几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因为他身上有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来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没有。

城里最耸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么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说?”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这时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

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道:“再去替我们拿几斤酒来。”

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象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

但这两人长的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带着黑手套,头上也带着黑色的毡笠,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带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时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来。

他长的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个怎么样子?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

既然已很困难地将剑拔出来,就决不会轻轻易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

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吃。

不讲究吃得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别的事。

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

王动道:“不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决不会找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人我倒认得。”

郭大路道:“他们却不认得你。”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这算什么,象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么认得我?”郭大路道:“他们很有名?”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夹棍,又叫做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象,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

燕七道:“夹棍是种刑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

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

无论谁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的鼻青眼肿再说。

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象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

王动道:“他是干什么的?”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

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岂非埋没了人才?”燕七道:“就因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

但无论什么地方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兄?”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欢金子,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不象狮子狗。”

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有?”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

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林太平抢着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

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

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

王动道:“他的眼睛一定不太灵。”

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王动道:“因为他眼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

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呢。”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么会长胡子?”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

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

他们虽然在拚命忍住笑,但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师的眼睛,连眼珠子都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

郭大路道:“看他穿的就象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象是位名捕。”

王动道:“他也不象穷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

据说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这本事道的确不小。”

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子,绝对动不了他们,所以……”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来。”

燕七道:“我的确奇怪的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象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拚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若是那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

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那有三千两金子给人家偷?”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象很费力。

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俩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的过下半辈子。

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象抹了油,连官话都突然说的比平时标准多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象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已吞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象是姓罗。”

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麦老广道:“刚过午时。”

黑衣人道:“拿来。”

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方便吗?”黑衣人道:“方便。”

金狮子好象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的好快。”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一天就好象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剑和棍子一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要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二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帐,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象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的帐房,拐了老板一笔帐,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

金狮子冷笑道:“看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

夹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样,做的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

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夹棍道:“昨天晚上。”

金狮子道:“他只有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矩。”

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着案子的?”夹棍道:“不错。

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目,现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马吧。”

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边的人,遇着你就倒霉了。

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夹棍还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里。”

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金狮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夹棍道:“这就叫手痒。”

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不听。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案,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

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见过,出了一伙卖艺的稍微扎眼外,别的全是规矩人。”

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夹棍道:“看他们脚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超过十两银子。”

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

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两的金子溜走。”

金狮子道:“他当然也决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

这人视钱如命,有名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

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名!”金狮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连身材高矮都能改变。”

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了过去。

他脸色发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屁都要被吓出来。

“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

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边,差点就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有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字就早已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

打架在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的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

夹棍道:“为什么?”金狮子笑了笑,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而且要耳听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气?”金狮子笑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即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难看。

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

金狮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金狮子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

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很多人?”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

金狮子道:“死人?”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

金狮子道:“一定去拜访。”

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帐,这几位的帐我们一齐付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帐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

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帐,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来惹麻烦。”

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一个身影句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

金狮子目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遐,我们先告辞了。”

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往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

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象看到条毒蛇一样,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和,你好。”

大家都征了征,谁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林太平好象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样长剑的只有三个人。”

郭大路道:“哦,哪三个?”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

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还多。”

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林太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

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郭大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

燕七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个呢?”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

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剑底游魂。”

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意,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钱而杀人。

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个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意真面目见人。”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动忽然道:“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个女人,不是宫红粉?”郭大路道:“当然不会是。”

王动道:“为什么?你看到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脚?……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郭大路怔住了,征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

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有趣么?”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王动打了个呵欠,道:“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点?”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到床。”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不锁就跑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张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没有能放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买在地下?”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得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来,既然总的要挖出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懒人永远有很充分的理由拒绝做事得。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决不会服输得,好歹也要练得和那人一样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他年纪看来比谁都轻,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哪里去了。

这人的行动好象总是有点神秘兮兮,常常会一个溜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

这句话在这里却好象并不十分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决不做时间的奴隶。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象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战策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

林太平道:“这城里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做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象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象也听说过。”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定跟这个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个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作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着,所以……”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象刚才那么可爱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样?”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人找出来。”

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为名贼就藏在城里。”

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且还故意模仿那名贼作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

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的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找。

象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自然决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还有个问题。”

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

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的颇费功夫,所以……”郭大路苦笑道:“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