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中的那天总算来临了。 当听说曹操大军奔下邳而来时,陈宫只是轻描淡写一笑。

为什么一开始投了曹操?那是自己看出曹操有英雄之气,英雄之志,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至于出身经历什么的一概是世俗之见,陈宫一点都不在乎。 依稀记得那是初平元年,曹操攻下了陈留,若以此为根据地,苦心经营一番,将整个兖州囊括在内并不是难事。 自己一心一意辅佐他,曹操也待自己不薄,是赏识信任有佳。 若这样下去,自己的人生一定会一帆风顺吧。

而边让之死,却彻底改变了陈宫。

边让,世之名士,大家风范为蔡邕所肯定。 这样要出身有出身,要才学有才学之人自然是看不起曹操的出身,曾经大加言语相讥,且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尊”事曹。 陈宫虽欣赏他的才华,但对他过于拘泥出身一事不敢苟同,但他却万万没想到曹操竟为个人恩怨而杀了他,连同他的妻子儿女。

坑害名士,杀人灭口……

陈宫震惊了。 自己所决心侍奉的人,就是如此滥杀无辜,霸道横行的么?虽说辅佐能成大器之人是每个谋臣的志愿,但自己的智慧换来的却是生灵涂炭,一时间陈留名士人人自危,可陈留城小小一隅地,又能往哪里逃呢!桓邵的样子依稀浮上脑海,为了身家性命,为了一身才华不葬身黄土。 他抛弃了所谓的傲骨与自尊,他地涕泪沾满了衣襟,他一个劲儿地磕着响头,一声一声,额上是红黑色的一片淤青,他双唇颤抖,艰难的说出了苟活的字样。 而曹操的嘴角却只有阴狠的冷笑,他鼻翼微开。 渗人的笑意由齿间挤出:呵呵。

桓邵终于被两侧而来地士兵架起,他最后瞥了站在曹操身边的陈宫一眼,那眼神令陈宫不寒而栗。 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生意,那是充斥着绝望而空洞地眼神,那眼神令陈宫直冒冷汗。 当夜他便做了恶梦,梦到了无数双那样的眸子。 那些死不瞑目的文人飘到他身边,一声叹息。

他终于决心离开曹操。 即使在没有他这般的明主,即使他同边让他们一样,终究是在劫难逃。 他只是不能容忍这片血腥的土地,也许当真得了天下,他也难保不会翻脸不认人。 于是便有了当日的张邈与现今的吕布。

至于吕布,他终究不能成为一位明智地主公,而他也无法屈居人下作为忠实的勇将。 他略带一丝嘲笑地看着那个焦急不安的身影。 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在他身边晃来晃去,那样子像一只被阳光烤熟的蚂蚁,是那样的渺小。

陈宫站了起来,他漫步走到吕布身旁,轻轻摊开手,请他上座于席。

“哎!”吕布看了陈宫一眼。 皱眉一叹,背手回到席间做好。

陈宫拱手一拜说道:“今曹操远来,势必不能持久。 将军占据地利优势,可以步骑出屯于外,宫将率众人闭关守于城内;操若攻打将军,宫便出兵夹击,使其腹背受敌;若来攻城,将军则可从后突击;如此反复,与其长期消耗,相信不过旬日。 曹操便军粮尽。 我们再一鼓作气将其击破,将军以为如何?”

吕布本已慌了手脚。 听陈宫这么一说,再加上近日反复加固城防、操练士兵,似看到一丝希望曙光,想都不想便一口应允下来道:“哎!事到如今,还是公台知我心意,只是当初为何错信了陈登、陈珪!陈登小儿戏我!”

陈宫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何必再提,只要此后能得将军信任,宫自当满足了。 ”对于陈珪、陈登父子之事,陈宫心中仍有愤意。 那日自己再三劝说吕布不能放了陈珪,只要陈珪活着一天,陈登便不敢冒然帮助曹操。 如今人质已不在我手,陈登毫无顾忌,直接带着他广陵的精兵给曹操当起了先锋队。 吕布自知无颜面对陈宫,在陈宫面前总是一副笑脸,匆匆收敛起自己地阎王脾气。

算了。 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陈宫望了一眼吕布的背影,默默走出厅堂。 而在外的高顺却一直犹豫要不要进房,见陈宫面无表情走出,立即将其拉到角落里,满面忧色的小声说道:“公台,将军他可以下定决心?”

陈宫看着高顺,他仪容威严,已然将兵甲穿戴得一丝不苟,即使在担忧时也能显出平日的冷静。 陈宫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劝将军率军出城迎敌,你我据守城中里应外合。 ”

高顺听后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妙计。 如此一来,只要与曹操大军耗上数日……”

陈宫接着说:“若是真能如此便好了。 ”

高顺听后不仅蹙眉道:“公台何出此言?我这便命手下士兵探查敌情!以主公之勇,公台之智,我不信打不跑他曹操jian贼!我这便去禀明主公!”说着他大步走进厅内。 陈宫与高顺素来都是吕布左膀右臂,也是他唯一能指望地一文一武。

而曹操大军与约定的彭城还有一段距离。

“转眼间已是黄昏了……”郭嘉骑着那名为“白雪”的白马,看了天边的一抹金色,不禁感慨。 他回身看了看身后浩浩荡荡的长队,各路大将、士兵、辎重车、工匠……这么多人陆陆续续赶往下邳,他们的脸上无不是紧张与无奈交杂。 紧张时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无奈,则意味着又有一些人要葬身血海。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他想起她曾经念叨过的话语,喝了一口提前灌在水袋中的酒,只是提神之用,这能让他神清气爽。 他不禁又回首瞄看了一眼,她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天际,身旁跟着形影不离地姜然。 这是曹操忽然发话了:“奉孝,我今日接到来报,说陈登已率众攻至彭城。 ”

郭嘉立即缓过神来,他略带倦意地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徐徐说道:“若吕布够聪明,他一定会制止我们拿下彭城,有了彭城相当于有了进攻下邳的后援,就看吕布敢不敢下这一步险棋。 ”

曹操听后不禁侧目问道:“奉孝所说前半句,孤已然明白,但何所谓险棋?吕布若率军出征,必有陈宫高顺为其守城,他大可不必担心……”说到这里,曹操忽然明显地抬起头,直视郭嘉,“难道依奉孝之见,吕布尚不信任陈宫高顺?”

郭嘉听后没有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保守地说:“到底有几分信任,善变地吕布自己心中最清楚。 据说手下大将高顺冷静勇武,我相信吕布对他不会怀疑,而陈宫便很难说了。 陈宫以前毕竟曾在主公手下从事,而且主公待他不薄。 ”

荀攸听到这话,也加入了话题,他轻抚颌须道:“当真如此,那我们这一仗打得必定艰难,而二者如若里应外合,我方军粮不一定能承受得起连连苦战。 ”

“公达所说有理,”曹操若有所思的点头。

郭嘉轻描淡写哼了一声,道:“吕布不来应战,这仗才会更为棘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吕布若是守城不出,以下邳如今的城防,敌我二方比拼消耗,我军也不一定占得优势。 ”

荀攸和郭嘉正是从两个方面阐明了自军的弊端。 曹操一听,微微因沉了脸色,他语气沉闷,话间且有意思怪罪之意,问道:“依奉孝之言,难道孤这次出征吕布注定是错误之举?”

郭嘉是聪明人,立即听出曹操话中有一丝怨艾,接着说道:“当然不是。 嘉一向认为成败不在天,胜负亦人谋,以万变应不变,人定胜天。 ”

曹操爱听郭嘉说话,并相信这就是知己,因此他将所谓的疑心全然收起,一心与他共筹帷幄。 他爽朗一笑:“哈哈!上次战袁术之前,你说孤应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又说以万变应不变!郭奉孝,你是怎么说都有理啊!这不是戏于孤吗?”

郭嘉知道曹操这是善意的嘲讽,也一笑了之:“当然,此一时彼一时,若被明公几句说得哑口无言、连连称是,嘉才是真正的戏于主公。 ”

“人定胜天……好!孤意且与你相同!孤这辈子也从不信什么天命!”说到这他眉峰一蹙,“你们所说正好提醒我了,那个……就那个祢衡!他死了,刘表这家伙果然不同孤所想一般,他竟把那个祢衡给了黄祖,后来被黄祖拖出去砍了。 好个刘表,他又不是不知黄祖是何种人,竟把祢衡送到他那,他这是借刀杀人啊!哈哈——”说完曹操笑了起来,“说到底,他祢衡也是天资聪颖、满腹才学,谁知全让自己的言行给葬送了。 ”

荀攸听后讪讪一笑,立刻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曹操豪爽的笑声此时变得刺耳并讽刺。 郭嘉微微眯起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那日祢衡击鼓时的豪放与潇洒,他鼓声勾勒出的冰雪消融之景,若是大汉盛世,他的命运哪至于此?他是那样的自我与孤傲……

笑声戛然而止,只听得马蹄哒哒,车轮辘辘。

郭嘉忽觉心中一沉,似掉入了一片寒冷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