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经过了中秋,再往后,白昼的时间便会越来越短。夏日的时候,眼下应该还是当头的日光,但到得此时,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暮色。远远近近,一些房屋开始飘起炊烟,随后被风吹带着过来,使人嗅到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

离岩镇远一些的丘陵轮廓,在这种氛围里起起落落,柔和的线条给秋日黄昏平添了几许美感。有些树叶已经黄了,还有的依旧清脆,竹叶偶尔点缀在丛林里,更是绿得仿佛要滴出来。

近些的地方,瓦片间流泻着入暮时分的秋光,炊烟袅袅。秋日的晚风吹起来,拂过人的面庞,或者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人在这样的氛围里,大抵都会觉得有些惬意。

也便是在这样带着惬意的氛围里,发生的事情让众人久聚不散,这些事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得此时,不仅尾声远未到来,甚至****似乎还只是刚刚开始。更多的好事者,因为忙完了一天的事情之后,都过来看热闹了。

汪汝才看着一袭青衫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除了一口喊出对方的名字之外,便没有别的话说。这个人他太熟悉了,简直是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的。邓万里。

他们二人都是徽州木业的大商贾,生意上的磕磕碰碰也不是一天两天。至于近些年,因为彼此积蓄了很久的实力都有再进一步扩张的需要,因此摩擦升温得很快,已经从暗里的磕碰转到了明面上交锋,在很多场合都进行着比较激烈的碰撞。也因为这样的碰撞,他们二人的见面从来就不曾愉快过。这个,是岩镇这边众人周知的事情。

“汝才兄,你好!”

邓万里笑着朝汪汝才拱拱手,不论生意场上怎样你死我活,但是对于比较注重个人修养的邓万里来说,明面上客气也都是一种习惯。

“好个屁,你不在家中吃药,来这里做何事?”汪汝才只是在最初的时候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扭过头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知道看向何处。

邓万里笑容可掬的面色因为这话,也不由得窒了窒。他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虽然已经很注意保养了,但是同身形魁梧健硕的汪汝才还是不能比的。汪汝才私下里说起他的时候,都是“那个病鬼”之类的称呼。这个起初听闻的时候,邓万里自然被气的不轻,但好在他一贯注重修养,加上生意上同汪汝才的博弈中,很多时候都处在赢面,所以就将对方的话当成失败者的发泄,也不会太过在意。他知道,若真的与这些话较真,便落了下乘了。邓万里的面色缓了缓,随后笑着摇摇头:“这位不是许宣公子么?怎么,可还记得老夫?”

因为邓万里的到来,之前凝聚在许宣同汪汝才之间的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得以缓解,许宣见他朝自己打招呼,便也笑着回应:“倒是不想邓老爷还记得在下。”

“哈,哪里话,那日钱府目睹了你的风采之后,老夫是时常想起啊。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啧,写的真好!”邓万里吟出诗句,随口赞叹两句。

“呵,不过游戏之作。”

邓万里看了许宣一眼,随后笑道:“即便是游戏之作,也已经相当了得了。以老夫看来,我大明朝到得如今也只有杨升庵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可与之比肩!”

邓万里拿杨慎的《临江仙》来同许宣所写的词作做比较,委实是极高的夸赞了。许宣自然“哪里、哪里”地推脱一番,但在众人眼中的谦虚,在许宣自己心里,大概心虚更多一些罢。

他们二人随意说着话,有些将汪汝才不放在眼中。而对于诗词之道,汪汝才读书很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妇孺皆知的那几首而已,这个时候即便想要插进来说些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不是他写的,还是两说!”汪汝才在旁边冷哼一声,随后一拂衣袖朝邓万里说道:“你有事说事,没事的话,该去哪里,便滚去哪里罢。休在此唧唧歪歪,老夫今日是定要将这竖子的腌臜面目揭穿的,你若是有闲心,看看也无妨,只是,休得碍事!”

“这个……是在说汉么?”邓万里装作疑惑地打量了许宣一眼,随后冲汪汝才皱了皱眉头:“汝才兄会不会搞错了?汉的采,当日我等是亲眼见过的,这种事情,可不能儿戏。”他这般说着话,虽然语气是疑惑的,但是对许宣的称呼却不动声色地换做了“汉”,便也能看出他的某些立场来。

“眼见便是真的么?这竖子还写过‘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歪诗……”如果说开始汪汝才对许宣的质疑还只是刻意为之,但这些时间过去之后,他也回忆起来一些事情,心中对于自己的判断有些开始认真起来。

“这个……”邓万里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眼许宣,随后摇摇头:“老夫还是不信!汝才兄,定是你搞错了罢。”

“怎得,你是要拆台么?”

对话到得现在,已经带上了很明显的烟火气息,汪汝才本就是冲动火爆的性子,登时带着不愉喝问出来。

“呵呵。”邓万里笑了笑,随后脸色一沉:“便是,又如何?”

围观的人群稍稍**一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今日的一场乱局,争锋的焦点一再转换。起初的鲍明道带人同临仙楼群殴,是占了上风的。随后不知道哪里跑来了许宣,将鲍明道一通乱拳打得不省人事,便成了胜利者。之后汪汝才的到来,指斥对方才,将许宣拉入到不利的局面里。再到邓万里出现,交锋的中心又开始偏折,朝着二位平素就矛盾重重的大商贾而去。

这个,简直精彩。

临仙楼的石阶上,小儿们将店里的桌椅板凳搬出来,一众站累的人便坐下来,仿佛真的看戏一般。两个衙差见得这样的情形,神情变得很难看,但是在先前他们收了汪汝才的好处,也不好立刻就翻脸,于是紧张地关注着事态地发展。

“如何?呵、老夫拿人头担保,这家伙是个草包,那词也非他所做。”汪汝才说着话的时候,唾沫横飞,脸上憋得通红。

邓万里却是轻飘飘地说了句:“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用人头担保,那词确是汉所做!”

“你的人头值几个鸟钱?”

“想来不会比你的更不值钱便是了。”

二人你来我往地骂战,看得众人直呼过瘾。有些肚子已经饿了的人,忍受着腹中“咕咕”的叫唤声,也舍不得离去。有小贩推了烧饼摊子,恰好打这边经过,今天的生意大概并不好,还有许多的烧饼剩余下来。眼尖的人瞧见了,兴奋地将其喊住。一些人离得近的人围过去,掏了零散的铜钱买上两只,弄得小贩一阵手忙脚乱。烤炉中的炉火,似乎都被众人的热情压得微微暗了暗。小贩原本还愁着烧饼不曾卖出去的事情,眼下简直是意外的惊喜,甚至有些懊恼为何不曾多准备一些。

烧饼数量毕竟有限,眼下人又聚了很多,自然是不够的,一些隔得远一些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烧饼摊子便已经被人抢空了。

临仙楼前,李笑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后朝跑出来看热闹的厨子吩咐几句,厨子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是看了看聚集的人群,还是唤了人朝临仙楼里去了。临走时,看着争吵的邓万里几人,目光依依不舍。

“邓匹夫,你可敢打赌?”

“赌便赌,金陵那批木料……”

“就知道你个老匹夫盯着那批货,老夫赌了,若是这竖子真有才学,那批货便让与你!只是,若是没有,你又如何?”

“东山木场那边,邓家新近屯下来的木料也不少,若是老夫输了,你拿去便是。”

嘴仗打到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古往今来,但凡赌局总是很吸引人的。很多人啃着烧饼,又从临仙楼要了碗水就着吃下,心头这般奇怪的赌局都来了兴致。一些头脑活络,平日里对赌局也不陌生的人,便开始私底下串联起来,到得后来参与可很多人进去。

众人对许宣原本就没有直观的看法,对他的才之类的既然不了解,报以怀疑的也有很多。因此,一个个小小的赌局开设起来,众人少者三五,多则二三两,一时间有些不亦乐乎。

而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许宣的心情是很有些复杂的。他有着后世的一些资源做基础,写诗之类的事情自然不惧,但是,若要真的涉及到学问,却是没有多少。那边汪汝才要请来的东篱先生大概是个厉害人物,若是要诚心考较的话,并不需要花费特别多的气力便可以将他的斤两摸清了。

邓万里同汪汝才定下赌局,随后目光朝许宣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老夫都已经将身家压上去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许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街道已经全部被屋舍的阴影占据,西边铺开一些绚烂的云霞,黄昏已经开始降临下来。

今天刘记酒楼那边大概是去不成了罢。许宣拍拍额头,有些苦恼,如此一来倒是要耽误许多事情了。而眼下的一切,他确实已经失去参与的兴致,想了想,反正已经够不要脸的了,干脆……便离开罢。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众人见那书生歉意地摇摇头,居然转身要离开了,都微微愣了愣。

“你看、你看,他走了,他走了,定是心虚!心虚!”汪汝才朝着邓万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