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在岩镇西南,这一带有不少的富庶人家,鳞次栉比的砖瓦粉墙,无论是晴天还是雨日,总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多是一些价值不菲的大商贾,或是有身份地位的读书人,甚至一些官吏。寻常人偶尔打这边过去,望着那些象征着地位以及身份的门当和户对,常常都是艳羡的眼神。院落里偶尔出来的枯枝,似乎都比便的地方要显得粗大一些。一些贫苦人家,平素没事,就连到这边的机会也没有了。

程府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坐落,即便在邻里左右都是富户的情况下,程家也是很出众的那类。片片黛瓦,门前平整的新铺的青石路径,下雨天的时候,雨水浇洒在上面,泛出润泽的彩。晴天时候因为有专人打扫,也比其他地方要显得洁净。占地颇广的房屋建筑,典型地体现了这个时代徽派建筑的风致。如果从高出俯瞰,便也能发现这些格局不一的院落组成的家庭,建筑物之间新旧不一。有的明显经历岁月洗礼,出沧桑的彩,有的大概是新修不久的,木料间的衔接痕迹很明显。但无论如何,这些建筑都不约而同地体现了某种精致典,以及久富之家在历史中积淀出来的某种贵气。

许家厅堂里众人齐聚,议论纷纷的同一时间,在程家某个古旧的院落里,有一些对话正发生着。这里是程家起家时候最早修建的院落之一,能住在这里的人,身份在程家也是不低的。

“啧,许宣~~”一袭灰袍的中年人正在院中的石桌前,身边一盏清茶泛出优的淡淡香气,日光清冷地流泻下来,庭院里一些花木草石的影子被留在地上。他微微饮了一口茶,放下来,随手在一旁的纸页上点了点,目光在纸页上的字上停留一番,随后似是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先前没有在意他,倒是让人有些惊讶……”一些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到这里稍稍停了停,随后他又饮了口茶:“不过也无妨,世上的事情,不可能都能料得到,总有遗漏的……也正是因为生活中时时有意外,才显得有趣。子善,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朝身边的年轻人笑着问道。

程子善在恭敬地立在一旁,直到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才躬了躬身子,附和着点点头,说了句“张先生说的是”。

“倒是学生无能,辜负了先生的好诗词……那许宣藏得深,先前确实不曾料到,他居然是真有些才华的。”程子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大概钱府那一夜的某些不愉,这个时候又被回忆起来。

叫张先生的中年人似是不曾听到他的说话一般,抬头看了眼日光,因为并不刺目,所以他也不曾眯起眼睛。随后他收回目光,目光直直地望着程子善:“才华?呵,我依旧是那个观点,这世上,哪里有才华这种事情。”他摇了摇头:“只是快一步和慢一步的问题罢了。人都是有天赋的,不过体现不同而已。比如李厨娘杀鱼利索,你父亲制墨厉害,这其实都是天赋的体现。如果抛开其他东西不论,这些天赋对于人本身来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对于世人的需要而言,制墨的天赋比杀鱼要有用。因此,就有用了……”他说道这里,摇了摇头:“写诗、经商之类的,虽然各不相同,其实道理也就是这个道理。”

程子善听罢,稍稍咀嚼着中年人的话,脸上出思索的神,过得片刻才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总还是有用的,更有用一点罢……”

这话说起来拗口,但放在二人的语境之中,不论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也都能明白。

“好了,不说这些。你似乎有很多的疑,比如钱家的事情……”张先生看着程子善的面容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闭门谢客,想来你的疑在心头都快发霉了。”

“关于这些,学生有些想法,只是说出来,怕先生怪罪。”

“呵……”张先生只是朝他鼓励地笑了笑。

“钱家的事情,似乎与先生有些关系……当然,学生或许只是妄加揣测,只是毕竟先生事先准备了那些诗作,虽然并没有派上用场……”程子善斟酌着语气将心中的疑说出来。

张先生听完之后,剑眉稍稍扬了扬,随后说道:“不只是有些关系那般简单,这些事情,在我的想法里,原本都是该发生的。当然,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除了许宣之外的所有事情……他是个变数。”说道后来,中年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松开了。

“那钱有……”程子善有些欲言又止。

张先生从容的拿起茶盏,这些时间过去,茶已经渐渐温凉下来,但他还是习惯地吹了吹,送到嘴边的时候,陡然说出一句:“你是想说,钱有的死是不是我做的?”

程子善听着他的语气,微微低了低头。眼前一袭灰袍的中年人,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来不曾发怒过,但是不知何故,他对其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感觉,眼下对方只是稍稍在语气上加重一下,他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

“虽然他的死,我是料到的,但是……确实不是我做的。”中年人将这些说完,才将茶喝下去。

“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啊……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去做一些事情。你的能力是有的,只是心还是需要锻炼一下,但总体说来,有些事情交给你,我还是比较放心。”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小院的树梢间,草叶间,鸟儿在墙头鸣啭,飞去又飞回。

“我眼下的身份是你程家的西席,但是,这只是暂时的。至于原本的名号,呵,说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所以不提也罢。我在徽州府这边呆了块一年了,自从发现了一些事情之后,就过来这边等着。很多人在我后面过来,我都看在眼里。有锦衣卫……还有……”

虽然是在解释某些事情,但是中年人说话的口吻仿佛在诉说一个故事,抑扬顿挫,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使人听了有种沉进去的感觉。

“那个令狐楚的格便是这样,他和那叫穆云槐的锦衣卫一暗一明,以为做的事情有多隐秘,却不知道我一直都注视着。以他的耐不住寂寞,总喜欢在一些场合搞风搞雨的习,我便知道在穆云槐死后,他肯定会选择一个比较适合的时机出现。自从你说钱有邀请了程家赴宴的消息之后,我便知道他定然会去的。”

“那……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令人写诗的事情?”

“这个很简单,他以前……很喜欢读书人自居。”张先生撇撇嘴,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古怪。

“呃……”程子善微微愣了愣,听张先生的语气,他对令狐楚似乎不是一般地了解。当然,即便他心中再好奇对方的身份,也不好直接问出来了。因此按捺着心情,继续听着。

“所以我将诗词交予你。这些日子在程家,毕竟承了你程家的情,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你在人前脸,顺手将人情还掉,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目的。你无须担心坏了我的事。我要做的事情,暂时来说,该做的都已经做好了,只等着发酵便可以了。至于钱有的死,是另有人所为了……”中年男子说完这些,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了笑,目光又朝头顶的日头看了看,随后收回目光,伸手在眼角老人:“小时候,我能够张目对日,你大概想象不到,无论日光多强,都可以不眨眼睛的。呵,眼下已经不行了,老了啊……”

程子善听到他有些开玩笑似的感叹,连忙说道:“先生讲哪里话,你还年轻。”

男子听了他的话,有些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过,虽然不能张目对日,但是,有些事情,明察秋毫也便可以了。杀死钱有的人,眼下其实也在城中……而我来此的目的……”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有仆人的脚步声自庭院外过去,张先生将声音降下来,口中说出一个词。只见的程子善的背影陡然间颤了颤,随后恢复正常。正午的时候,家里比较忙碌,自最初的仆人经过之后,脚步声就开始不断响起来。谈话便在这样的气氛里铺开了。

程子善面带震惊地听着中年男子的讲述,才知道眼下表面上看似平静的徽州府,内里其实已经成一锅粥了。那些围绕“五峰遗宝”发生的事情,在常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已经搅动起巨大的漩涡来。眼下这股漩涡,各方力量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压制,但是随着事态发展,总还是有爆发的一天。也因为压制的力度,待到爆发的那一天,应该会很可怕吧?

程子善这般想着,喉咙间微微有些涩意。锦衣卫、刘守义、张先生,以及……这些事情,只是商贾之家的程家,真的要卷进去么?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张先生笑了笑,说道:“眼下还不用太急,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告诉我便是了……”张先生话里隐隐得已经笃定他最后的选择。其实想想也是,程子善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能量,除了介入进去,横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眼下要做的事情也有一件,那个叫许宣的,让他消停一下罢。”张先生将最后一口茶饮下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同眼下的日光一般清冷,掷地有声。